山林間,幾人從多日緊張中松弛下來。人人變得悠閑。山林深處,不時傳來悠揚鳥叫聲。王立冬模仿着,叫了起來:
“賣花花果,賣花花果!”
走了于存富,王立冬像是變了個人。他身上的衣服換洗勤快,一塵不染,人也跟着刮得一臉白淨,不像王志山和葉樹胡子拉碴。于存富在時,他端着自己,一張口,文绉绉的,話少且高冷,透着一種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峻,不時怼人。他拒絕參加幾人的撲克牌遊戲,煙酒不沾,時時保持距離。
或許是隊伍裡少了年長的于存富,讓幾人中算是不大不小年紀的王立冬,少了壓力。他不僅多了話,還變得風趣,講起了段子:
“有趣有趣。你們莫小看山頭上住着的人家。高山住高人,還雀(筆者注:雀,本地方言,是指像鹦鹉八哥一樣能說會道)。我給你倆講一段我聽來的高人對話。對話說的是兩親家走親戚,親家見面,訴了苦。一方問親家公這段時日可好?另一方這樣答話……”
王立冬輕聲一咳,學起了當地彜族老人的發音:
“親家公!可不好啰!我家是豬呢豬比癢,人呢人比脹;買了頭大水牛,一不小心,掉到箐溝溝裡裡啰,牛比還朝上——你說,親家,咋整?”
段子讓未婚的毛頭小夥們一陣紅臉。王立冬掃了一眼兩人的窘态,道:
“雀才!這就是雀才!翻譯成白話,人家說的是:親家公!我家近段時間可過得不好。豬呢,豬沒有養;人呢,人背賬;所以背賬,是因為買了頭大水牛,一不小心,掉到山箐溝裡去了,摔得個牛屁股朝天。你說,親家,我該怎麼辦?”
輪到王志山和葉樹繃不住了,兩人笑得直不了腰。原來王立冬說的段子,不僅俗,還帶着一股子接地的風味。
葉樹徹底放松了。他不由地想起一段時間來,王立冬所在工商局炒得的沸沸揚揚,四處皆知的内讧,問:
“王立冬。你們工商局現在怎麼樣了?”
王立冬一聲冷笑,臉色一下子變得青冷:
“爛。恐怕是沒有最爛,隻有更爛。我的單位無藥救了——烏煙瘴氣,不成樣子。”
工商局的内讧,王志山早有耳聞。他聽小鎮工商所的人偶爾提及,一時來了興緻,問王立冬是真的嗎?
王立冬面色凝重,說是真的。
王志山匪夷所思。在他印象裡,一個單位應該是多人齊心合力;要不是眼下聽王立冬親口肯定,王志山真不敢相信竟然如此!
提及單位的事情,王立冬喃喃地道:
“這次局裡派我來堵卡,我來對了。那樣的單位讓人心累。一想到單位的那些爛事,我連辭職的心都有了。有些話好說不好聽。有時,在你們外人面前,羞于啟齒。”
“究竟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人人窩裡鬥,你整我、我整你的。”王立冬歎了口氣,罵開了:
“在你們面前,我就實話實說吧,否則非憋出病來不可!我當年學工商管理專業的。剛參加工作時,跟王志山一樣,滿是雄心壯志。不想,進單位第一天,就有個人跟我套近乎。職場有個潛規則,講的是當你剛來到一個新團隊,遇到急着和你套近乎的人,一定要小心,說明團隊内有不同黨派,且核心成員競争激烈,關系極度不融洽。這個規則一點不假。我就發現,等到跟我套近乎的人繞夠了,随後就會抛來一個問題:你站隊哪邊?想幹點工作吧,身邊的人牛頭不對馬嘴。業務不關心,同事不上心,工作不操心——一撮人全成‘三不’幹部了!他們想幹什麼?内讧。坐我辦公室對面有位老人家,每天都想上訪。上班報個到,立馬夾尾巴走人。他幹什麼去?告狀去。問題上是像他這樣的幹部,在我們工商局形成風,成氣候了!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忙與不忙,幹與不幹,過程不一樣,結局基本一樣。我是一開始就想做精明能幹的人。剛開初幾年,我處處争先進,一年下來三百六十五天,加班加點。可後來我發現了。我是表面風光。用人家的話來形容,我是‘大會小會坐在前,大會小會在發言,累得像狗,耍得像猴’。人前風光,在一幫人眼裡,我反倒成了孫子模樣。一撮人什麼也不做,整天吊兒郎當,工作要麼裝裝樣,要麼人前亮亮相。他們早上打完卡,立馬紮堆拉幫派;下午睡醒,一上來全是閑談、扯淡。這幫人大會小會坐後排,從來不發言,一想上訪就請假,而且一走十來天。可就是這樣一幫人,竟然大會小會,批判我是逍遙派、牆頭草!你們說,我是不是得問一聲:‘親家,咋整?’”
一連幾天,王立冬訴說着的,全是王志山和葉樹起伏的驚濤駭浪。
直到這時,王志山終于明白,原來家醜不可外揚。有于存富在,王立冬三緘其口,不願意說出這些糟心事;于存富一走,王立冬傷心地倒了苦水!
對比讓王志山慶幸。他慶幸分到的稅務局雖然工作苦,可不管怎麼苦,面對小攤小販惡劣不堪時,所有同事抱成一團,擰成了一根繩!
王立冬對于存富的溜之大吉,一臉鄙夷。他不時問王志山,于存富這人在單位表現如何?跟家人關系怎樣?王志山說了個大概,王立冬罵道:
“該死!這個老幺哥放着家裡超生,不找自個的原因,來這裡也要當逃兵!我看這種人在你們稅務局,是個典型的兵痞子。”
葉樹不善言詞,一說話,便容易結巴。不過他有一個好處,就是願意做别人的忠實聽衆,靜靜地聽王志山和王立冬讨論。
在兩個年青人看來,王立冬身上有着說不完的故事和曲故。他思路開闊,年紀不大,卻對人對事有着不一樣的眼光。隻有講到心痛處,他情緒低落,搖頭歎氣:
“不對勁。我是在這種單位一眼看到頭了。再這樣混下去,遲早得憋死。都說一流的人才搞經濟;二流的人才搞政治;我得另找出路,去外面闖一闖。要不然,我會在這條陰溝裡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