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懲再次幫我幻化了容貌。
幫廚在府内自有住處,到了入夜時分,管事娘子才陰沉着臉再次出現在廚房。
她森冷的目光在屋内被剔得整齊幹淨的白骨上掃視而過,才露出一抹微妙的滿意笑容,将我們帶去了就近的下人院。
男女是分開的,謝懲被帶去了西邊的男院,而我在東邊的女院。
院落中大大小小錯落着數十間小房,詭異的是,房中都沒人。
我随意挑了一間,困意上湧,應付完管事娘子後倒頭就睡下。
半夜,迷迷糊糊中一股冷香襲來,同時還有一具泛涼的軀體從背後貼上我,他的呼吸灑在耳廓,濕熱的舌尖難耐地在脖頸處輾轉,“...師姐..”
而我早已習以為常,無動于衷,連眼皮都沒撩開一下。
到了第二日,房中隻餘我一人,香味也淡到幾近于無,仿佛謝懲并未來過。
我回到廚房上工時,案台下又多出幾框新鮮血肉,傀儡老人不知疲倦一樣重複着剔肉的操作。
滿室都是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
我看着這些可能是剛被宰殺出來的新鮮人肉,不受控制地想起幼時入道,師尊背對幽幽青山,負手而立,淡聲問我——修道一途,危機四伏,厄難重重,你當真想好了?
——想好了。
——你為何修道?
那時的我跪地磕頭,小小一隻,回答卻擲地有聲,“我想活,也想疫城成千上萬的百姓能活,隻有仙人有這樣的能力手段,您收下我吧。”
師尊收我為弟子後,卻做起了甩手掌櫃,隻開放藏寶閣供我挑選功法自修自煉。
我剛學會些皮毛,就憑着一腔古道熱腸下山行俠仗義了。
後來,我被打得很慘,也沒救下過什麼人。但我并不氣餒,而是再次潛心修煉下山了,然後我再次被打個半死。
我回無定峰後不信邪地再次閉關。
那時天真,總以為努力就行。可惜我天資愚鈍,再廢寝忘食也成不了任何氣候。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我意識到大地寬廣,青天高遠,而自己微若蝼蟻,久而久之也越加懶惰,不再回想起自己入道時的初心。
門外響起一道輕盈的腳步聲,我回過頭,謝懲那張清隽的面容笑盈盈從窗口出現,聲若玉石相激,很是愉悅,“師姐,前廳客宴,你要不要去瞧瞧熱鬧?”
客宴?
這城主府内詭異重重,竟然還辦起了宴席?
必定有古怪。
我走出廚房,同謝懲去往前廳。
這一刻,我想的是,不能隻救出宋頤。
至少,要為滿廚房的屍骨血肉做些什麼。
我們在府内走了很久,四周才從一片悄無聲息中掙脫出來,有絲竹管弦,飲酒作樂的靡靡之音灌入耳内。
這很怪異,因為阖府上下除了宴席的這一處,其餘地方都森嚴死寂。
從假山掩映的高處向下看去,能看見席上歌舞升平,高座上懶洋洋坐着一位姿容豔麗的女子,她頭戴金冠,腳踩雲履,一身雍容華貴的上位者氣勢。
客座上有十來個衣着各異的修士,均是神容俊美,姿态翩翩,不過其中最為出衆的當屬緊鄰着高座之下的一位紅衣男子。
我一眼就認出這人乃奚和少主柳長禦,在雲洲大比上,我和他幹過不少架。
之所以對這人印象深刻,是因那時我與他總被旁人相提并論,我愚鈍卻有個驚才絕豔之姿的師弟,他蠢豬卻有個風光無限的鬼才長姐。
不過數十年過去,我依然愚鈍,毫無長進,卻聽聞他得了奇遇,修為早已一飛沖天了。
奚和距離須璃城隔山跨海,他來此做甚?
謝懲捏了捏我的手,“師姐,好戲快開場了?”
好戲?
在他聲落的下一瞬,宴席上突生嘩變,下位的一名男修猝然爆發出森然妖氣,對其餘人動了手,那些舞伎歌女清倌兒紛份尖叫着奔逃退散。
我适才剛想起自己的道心,忍不住想要出手暗暗幫助無助的尋常百姓,謝懲卻将我的手一把按下。
“師姐,你再仔細看看。”
其實不用他提醒,我也已然發現了,席上的竟是沒有什麼尋常凡人,那些原本倉惶逃竄的人不知為何突然神情一變,爆發出濃烈妖氣,與客人們動起了手。
這也是妖,還是一群靈虛境的鬼妖。
謝懲方才必定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頓時深覺自己是個沒腦廢柴。
宴席上局勢越發混亂,原本事不關己的柳長禦也被迫加入戰鬥,同鬼妖打了起來,隻有高座上的城主神情不變地閑閑看戲。
她的目光甚至隐隐越過宴席,向假山之處掃視而來。
我擔心被發現,卻見謝懲眉頭都沒皺一下,也就放下心來,繼續看戲。
柳長禦如今确實修為不凡,有了他的加入後,宴席上的鬼妖呈現出敗勢,就在我以為鬼妖會被屠盡之時,原本同柳長禦并肩作戰的客人們紛紛倒戈,趁其不備偷襲了柳長禦,将他重傷。
拿下柳長禦後,鬼妖們才紛紛停了手,向高座上的城主跪拜山呼。
我這才毛骨悚然地發覺,整個前廳,除了柳長禦外,竟全是鬼妖。
這場宴席應當也是為拿下柳長禦而設的局。
我看向謝懲,“城主也是鬼妖?”
外界對須璃城的城主有諸多傳聞,可我從未聽說過她是鬼妖。
謝懲面容透出點淺淡的譏諷,“是。”
鬼妖愛吃活人血肉,柳長禦怕是兇多吉少,雖然我們并不對付,但一時之間我也不免露出些同為人族卻無能為力的悲涼。
謝懲以為我是害怕了,安慰道,“不過一隻披着人皮的鬼物,師姐不用害怕。更何況,她似乎并非城主。”
并非城主?
我狐疑,“你怎麼知道?你何時見過?”
“師姐,你看看便知。”
他伸手在我眼睛處掃過,一股奇妙的清涼之氣附着在了我的兩眼之上。
再次睜眼,恍若換了個天地。
入目是沖天的妖氣,府内原本生機盎然的諸多景緻也成了枯萎衰敗的荒蕪,蛛網密結,生氣全無,像一棟荒廢久矣的鬼宅。
而宴席上鳳儀萬千的城主已然不再,被一具形銷骨立的森冷鬼妖所取代,我甚至能看清她體内通體漆黑瑩潤有光澤的黑骨。
這是一具男骨。
隻不過幾息,眼眸處就傳來刺痛,謝懲收了法術,眼前一切恢複到了之前。
他問我,“師姐,好不好玩?”
我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方才所見。
衆所周知須璃城的城主是個女人,如果不是男鬼妖披皮假扮的,那便是如謝懲所言,此妖并非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