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才是你的敵人,是所有人的敵人。”紀正儀道,“而我,官家,我們都隻是女兒,不是媳婦,同你,是一樣的。”
“抛開國别,立場,”她說,“我們有着共同的敵人,他們眼裡容不下你,也容不下我們,你用一些東西,彈壓住了他們,一時間這是有效的,十年,二十年,可能也沒什麼問題,可是三十年,四十年呢?東西,不過器物,器物,沒有生命,無論你怎麼粉飾,哪怕冠着國之神器的名頭,也不過就像這茶盞,你用得,我也用得,秦傳下來的玉玺,至今,已經易了多少次手,怕是數也數不清,你固然可以用國别之分,拿我們當敵人,可你不怕天下一旦亂起來,你不能速戰速決,内部人心浮動,這些東西,若是落到别人手裡,你考慮過後果嗎?”
說罷,她仍是笑着,神情變都不變,“殺,你殺不絕的,除非你想讓這天下,一代而絕,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千年的傳承,他們隻要留有一息,會發了瘋一樣把你從這個位置上扒下來,想一想,那可是噩夢一樣的場景,雲菩,你不怕反噬麼。”
雲菩擡起了手,冷淡道,“我素來喜歡直截了當些。”
她隐約能猜到紀正儀想說什麼,隻不過她有時也有點賭/性,賭紀正儀還是顧及面子的。
有些話,暗示可以,點到為止就算,要真一個字一個字從嘴巴裡說出來,對文人來說,比殺了他們還痛苦。
不過紀正儀是真的不要臉,這她還真沒想到。
“你自己說過,”紀愉挑挑揀揀地撚了一枚茶點,其實這些點心送過來,已經沒那麼好吃的,隻是沒壞而已,有的感覺像是被風幹了,特别幹巴,有的可能是怕壞,餡裡放了量稱得上歹毒的油,總而言之,心意是盡善盡美,可不影響它真難吃。
内衛之人談起信國風物時,她就想過,雲菩想來自以為自己合縱連橫,有張儀蘇秦之才,如鬼谷再世,一張嘴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天下間難有人匹。
總有一天,她會讓雲菩自己把自己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原封不動的全都咽下去。
“我們都是可憐人,被欺壓了成百上千年,”她望着雲菩,端詳着,一丁點的神情變化她也不想放過,“為什麼女子隻能哀歎身如浮萍,百年喜樂由他人,且不論力氣,論起數量,光數目,我們不過是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就算一個換一個,我們也是杯水車薪,為何縱觀古今,北朝屢次南下,華族衣冠南渡,可最終仍是儒術的天下,從未有任何一個北朝,傳承下自己的習俗,因為華族人多。草原養不了那麼多人,魏,周,隋,唐,在漠北時,皇室各個是大族,叱詫風雲,說一不二,到了南邊,一下子,就少得可憐,連五姓七望都擺不平,以少治多,焉能長久。我們應當擯棄敵我之分,南北之别,化敵為友,共同對抗我們的敵人,總有一天,我們多,他們少,再也翻不出波瀾,再論這國朝到底叫什麼,也不遲。”
一時間雲菩隻想問紀正儀兩句話。
——“你要臉嗎?”
——“憑什麼?”
甚至,她有點想罵人。
她終于在這一刻,領悟到,為什麼話本子裡會寫有人能被活活氣死。
她猜紀正儀就等着看她那精彩萬分的臉色。
紀正儀這個人活着真刺眼。
“還是你心裡其實不是這麼想的,”紀正儀施施然說,“你嘴裡認為男女之别,大過你我之分,實際上,你就是覺得,國别,才是真真正正,頂重要的。”
說着,紀愉眼波流轉間無比暧昧,一幅了然樣子,“當然,若是當皇帝不好,為何人人都想摸一摸和氏璧?”
雲菩可比梅梅有趣多了。
梅梅不管多生氣,都會擺出那種強撐的禮貌,可能她以為自己掩蓋的很好,可搭眼一瞧,都知道梅梅要氣瘋了。
雲菩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半晌,笑起來,秋水一樣的眼睛橫了她一下,說話語氣十分溫柔,隻是能看出來她确實行伍出身,上來就是很地道的國罵,很流利,沒有半分遲疑,倒是這國罵到了西信,多少也有點入鄉随俗。根據她對雲菩随從女伴平日裡互相鬥嘴辱罵的觀察,信國很喜歡罵“你爹賤人”或者是更生動形象的一句,一個動詞就能栩栩如生的問候對方父親,“你爹……”
但她最後還是忍住了,非常生硬的轉圜,“他呢,待你也不薄。”
這次是紀愉沒忍住,笑了,她估計她笑得很開朗,導緻雲菩呈現出一種被氣笑的神情。
紀愉拿出手帕,按了按唇邊,她盡量在改她一緊張就攥裙子的毛病,隻是忐忑時,她手裡必須有點東西,這就變成了手帕,還要吃兩口點心才能順理成章拿出來,“不知為何你讨厭我,可我卻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假若這是一筆生意,”雲菩隻是笑,“開價如此,價碼又是什麼?”
“錢,人,工匠。”紀愉認真道,“無需戰争就能得到的錢,擁有鬼斧神工一般手藝的匠人,同時,最重要的,你們讀書人都供職軍中,那你們地方上的官員,水平想來也感人泣下,中州女子,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卻要打理庶務,一個世家大族的當家媳婦,處理過的活計不比一州一縣簡單,當然,你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你也從不過問來投的女子是何出身,可大家藏着掖着,一邊母國,一邊他鄉,說不好聽的,這是投敵,受人一世唾罵,但如果我們是盟友,那一切都不同了。”
她起身,“我也不求你今日給我答複,你也好好想想。”
“關于這件事,”雲菩擡眼,“我倒是可以當場答複你。”她也起身,凝視紀正儀。
紀正儀不要臉,她也可以不要臉。
更何況,這種罵架她真的吵多了,搪塞用的回話張嘴就來。
“我母,太常長公主衛氏,貴國先帝所出第一女,自春秋以來,周禮載,公侯媵妾之女視同嫡出,她居長居嫡,我為其獨生之女,按信國繼承法制,你們先帝一去,禮法上說,順位排行裡我排四公主前頭。所以于我而言,你的價碼不夠多。”她說,“錢,我有,工匠,打首飾和打車架的手藝巧奪天/工,不代表她們懂怎麼打造武器,因此,要說服我,你得重新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