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珠珠真的很努力的适應這裡的日子,隻不過她的努力不過杯水車薪,遲疑片刻,這個家夥走過去,從湯裡撈走了雞腿,盛了飯,還給自己整了碗雞湯泡飯,弄了碗小馄饨,還把薄荷辣椒拌小牛肉端了起來,“我去那邊吃。”說着,她咬了口小馄饨,皺起了眉。
曹阿瞞能不費吹灰之力空盒賜死臣下純屬走運——他遇到的是荀彧,這要是碰上珠珠,珠珠絕對教曹氏重新做人。
對珠珠這樣的人來說,收到一個空盒,她絕想不到另一層意思,肯定直接跟上峰告狀,稱送點心的侍女把點心吃光了。
聰明人心思都百轉千回,敏感,多疑,和猜忌。
可珠珠不僅聰明,卻沒有這三個臭毛病。
不過也還好妖怪珠珠很随便,她隻是沒素質,所以先嘗了一筷子,不然,這要是被小茉或者金墨姨吃到這個生馄饨,還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呸。”珠珠唯一窒息的是她把那碗馄饨倒回去了——是的,包括被她咬了一口的那枚。“老張,”她出去找可惡的張小姐,遠遠的能聽見她的聲音,“我看見這馄饨是囫囵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已經是你第四次馄饨沒煮熟。”
妖怪珠珠将沉寂打破,金墨哼了聲,起身要走。
卻見小茉提腕端杯,“站住。”
“我會還兵上城,”小茉抿了口酒,壓根兒不提素言的事,隻是冷漠又生硬的吩咐,“你去漠東。”
金墨身形一頓,她猛地轉身,轉腕間長劍出鞘,直指着小茉。
茉奇雅懸着酒杯,靜靜地擡眼看着金墨,不拿劍也不出/槍,甚至連躲都懶得躲。
數秒後金墨拍劍入鞘,什麼都沒說,也沒理小茉,徑直走了。
隻是這情形,就算金墨走了也沒人說話。
有時小茉犯胃病純是自己作的,她胃不太好的原因不是生病,而是從前受過傷,就這樣,她還是敢什麼都不吃就來幾杯冰冷的烈酒。
小茉就坐在那裡,對着空氣喝了小半杯的酒,等娜娜終于鼓起勇氣準備上去沒收那壺酒,茉奇雅推開酒盞,起身離去,不過她比金墨好點,一般甩臉子也是冤有頭,債有主,不會發作旁人,還是招呼了句“你們随意”,才轉身回了内室,舉動堪稱一氣呵成,非常熟撚,不過這倒也不奇怪,她經常跟金墨生悶氣,誰也不理誰,而且每次都一樣,金墨出去生氣,尋個人揪個錯處發脾氣,小茉會躲回屋,至于是發火還是哭那就沒人知道了——她還是挺喜歡哭鼻子的。
沒多久這倆崽種反應過來不對勁了——這是金墨住的帳篷,還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往常都是小茉惹完禍請金墨吃飯賠罪,如今金墨一肚子氣還要給小茉接風。
金墨氣沖沖的走回來,小茉沉着臉摔上内室的門,咣地一聲,兩人很幹癟的對視過片刻,金墨拉開書房的門。
隻是雲菩走進去,還是搶先了一步,在書案後落座。
她設想過無數種情形,隻是真到了這一步,她隻能感慨這世事還真是奇妙。
哪怕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有些事她還是會幹。
她拉開書案的抽屜,還好,金墨喜歡收藏各色棋盤和棋子,要是抽屜一開裡面什麼都沒有那就尴尬了,她從裡面随便撿了套出來,碼齊了,推到金墨面前。
當年金墨讓她解八門金鎖,如今她依然讓金墨破車懸。
“你當然心裡不服氣,”她輕聲說,“你從未正眼看過我,不過,話說回來,你看得起誰?”她靠着椅背,凝視金墨,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可你究竟是憑什麼坐這中軍帳,你自己心裡也清楚。”
“你想進攻中州,可以,”她攤開手,指了指棋盤,“如今我是西信之主,許多事,你保持了沉默,沉默就是默許,我們一榮俱榮,一敗俱亡,事到今日,我不允許任何敵軍挫我兵鋒,就算是紙上談兵,你也要先說服我。”
兩個世道,四盤棋局,隻有倒黴的她曾熬過三個徹骨嚴寒的夜晚,對着一盤殘局,剩餘這三盤,皆不成局。
金墨幹了和她一樣的事,上前把棋盤掀了,棋子散了一地。
“我不喜歡你和你娘。”金墨開口,“但如今你與我共同坐在此處,想來,你和你娘也不會喜歡我,或者稱得上恨我,”她看着茉奇雅,在這個孩子長大後,她終于知道她為什麼讨厭茉奇雅,并不完全因為茉奇雅的沉默寡言和乖巧平庸的性格,而是她與承平的那五分相像,記憶裡的阿娘也是一個溫柔沉默的人,内向,有時看人的視線也帶着幾分相似的怯生生,隻是懷上溫爾都的那一刻,那個阿娘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淩厲卻又面目全非的女人。
而那個淩厲的女人也像茉奇雅。
她一字一頓道,“但你要與我一起打理這個家國,多巧啊,你讨厭我,我也讨厭你。”
茉奇雅站起身,她穿着一襲藏藍色的長裙,裙擺是金線繡的鳳羽紋理,一看就是竹庭的衣裙,外衣可能是她自己在街上買的,像披肩也像鬥篷,裁剪的真是怪。這個嬌氣的孩子受不了冷也受不了熱,在夏天會裹着披肩呆在冰盆旁邊。
“回答我。”茉奇雅伫立着,直視過她。
“無可奉告。”她對視過茉奇雅。
“那皇太後的這個位份更适合你。”茉奇雅單手撐過書案,挨近了,凝視着她,“太後是我的母親,做女兒的當然沒道理質問母親。副君是臣,是皇帝的輔佐,君問臣,答話是臣的本分。”
“你說的不錯,你看不上我,我不喜歡你,可也沒辦法,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軍中上殿,無人不與你徇私,我不可能奪了你的兵權,信國國土廣袤,自東至西,千裡加急尚需八十二日,于理,我也應當與你合作,但這麼多年,你是做副君還是做太後,我還有得選,你是回答,還是不回答?”雲菩最後一句聲落得極輕,曼聲說道,“母親大人。”
她知道金墨會讓步,會屈服,說真的,誰該死的會願意當皇太後。
于是她就站在那裡,等着金墨做出答複。
金墨确實是她見過的人裡——無論同伴還是敵手——中最出類拔萃的,除金墨外,其中佼佼者如紀正儀,也沒少歇斯底裡。
“談一筆交易吧。”金墨很平靜,扯過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沖她笑了笑,“我沒殺宿绾,想來你也沒殺哥舒令文。”
“賀蘭貞純是你的故舊?”她複坐下。
“你希望衛清歌死,還是活?”金墨交疊起手,略擡眼。
她停頓片刻,說,“我們素無交集。”
“說起南陳,你想換别人上台。”金墨玩味說道。
“她是個好對手,沒點真本事也坐不了帝位。”她把落在書案上的那枚棋子拾起來,松手,讓它落在地上,“不過,文臣也是能造反的,你喜歡暢快淋漓血戰一場,我喜歡控制成本,戰争本應當是一種低廉的手段,不應該耗費巨大。”
金墨沖她笑笑,談不上輕視也不算無奈,“那我可以等南陳易主。”
“你想賀蘭貞純死,還是活?”這次換她問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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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好吃。”娜娜把一碟小籠包遞過來,“張小姐做包子還行,所有煮的東西你都不要相信,尤其是餃子什麼的,”她說,“熟了的肯定皮是皮,餡是餡,隻要是完整的,保準沒熟。”說着說着,她開朗的笑起來,“人類馴服餃子馄饨失敗實錄。”
小啾也沖娜娜笑笑。
她還是蠻喜歡娜娜的,娜娜性格活潑,說話好玩,一雙眼睛會說話一樣,是從娜娜的眼睛裡,她讀懂了媚眼如絲這四個字。
可是一旦娜娜在她旁邊坐下,她就不自覺地挪到另一邊。
娜娜明明臉小骨架也窄,溫柔又嬌俏,看着她的臉,小啾是想和她親近的,可是娜娜的身材卻很結實,隻要她意識到娜娜是很大的一隻,那麼的高,衣衫下是結實的肌肉,矯健又紋理分明,下意識地,她會害怕。
可能這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小時候那麼高大的父母總是在揍她,後來被賣去了内衛,訓練她的黃門和姑姑,比她強壯那麼多,也經常揍她。
“咦,你不喜歡我。”娜娜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小啾不怕茉奇雅,卻總躲着她,調侃道,“你不是内衛嗎?你都敢行刺小茉。”
“怕你打我。”現在小啾和娜娜熟了,敢說些心裡話了,這才小聲地說道。“我不喜歡挨揍。”
“為什麼?”娜娜有幾分哭笑不得。
那邊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鬼知道金墨和小茉談了些什麼,總之,她倆又能捏着鼻子忍着對方,對付着過這日子。
金墨還是很不爽,一聲不吭的回了内室。
小茉大概是這場對峙裡沒吃虧的那一方,她開心的走過來,揉揉琪琪格這些小孩子的腦袋。
小啾賊眉鼠眼的一會兒看看琪琪格,一會兒提防着錦書,确定沒人看着她,這就偷偷摸摸的撲到小茉懷裡,摟着小茉。
說來這其實很不公平,其實真的有權力并且确實可以将人弄死的明明是小茉,自從有了槍和十二門炮,小茉都吝啬于假裝明君,同百官斡旋。
小啾肯定沒聽到小茉到上都的第一天就杖殺一個、淩遲一個,以及五馬分屍一個的驚人事迹——鄭珏聽完差點厥過去,回過神隻想和小茉同歸于盡。
就因為小茉很小的一隻,纖細單薄,柔弱可憐,瞧着像小貓小鳥似的,小啾喜歡小茉,可能小啾覺得小茉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肯定不會揍她。
至于小茉,小啾可能讓她想起了珠珠。
她并不知道如果小珠還在——不是現在的妖怪珠珠,小茉同小珠的關系會怎樣,但小珠不在了,小茉就很縱容同樣身世可憐的小啾。
小茉其實不太喜歡和人有肢體上的碰觸,就算是她有時小茉也會躲開,可她會揉揉小啾的腦袋,圈着小啾抱一會兒。
“真可惡,”她接着吃她的小籠包,順便調侃小啾,“你怎麼不怕她?”
“你也不怕我。”雲菩截住了話。
娜娜是真的對她一套,對東哥一套,舉止斯文、談吐優雅的皇貴妃娜娜是東哥的專屬,在她跟前,娜娜會嘴巴裡塞着兩個包子跟她扯談。
“你想說什麼?”娜娜很警惕,但筷子還是伸向了第九個包子。
“你怕東哥。”小茉輕聲道。
棟鄂東哥真的是小茉這輩子心裡過不去的坎了。
“可我也不怕他。”娜娜眨着眼。
她攥緊了筷子。
真的,她受夠了,真的忍無可忍。
這一刻,她懂了素言的心情,而她再也找不回當時置身事外提點素言時的心态。
再軟乎的面團也有三分脾氣。
“你大概會把飯咽下去再跟他說話。”雲菩淡淡道,她本不想跟娜娜吵架。
結果娜娜跟她擡杠,又塞了個小籠包,不過她确實很特殊,能邊嚼小籠包邊口齒清晰地說話,“你們就是不一樣,誰讓你是女孩子。跟他,這個世道贊同女子那麼做,為人生兒育女,隻要沒死在産床上,僥幸生個兒子,那便母憑子貴,太後或太妃少不了。選你,那是賭命,赢了,我們颠覆這個世道,我不過是擁立你的普通朝臣,撐死了配享太廟,我的孩子未必是儲君,敗了,最起碼這張桌子上的每個人,都隻能給你殉葬,跟你一起死,你看,太後和普通臣子之間,我還是選了你,我就可以想幹什麼幹什麼,規矩?要按規矩,衛雲菩,首先這世道不容女子稱帝,其次你娘姓衛。”
娜娜覺得這是她吵架發揮的最好的一次,美中不足是她噎住了,連忙喝了兩口水。
“說完了?”小茉支着頭,看不出喜怒,隻是打發琪琪格去開箱子,拿了柄怪模樣的琵琶來,“既然這樣,這個送給你。”
“這什麼?”娜娜好奇地問。
“好歹東哥也和你夫妻一場,給你留個念想,夫妻生同衾,死同墓,既然你們生死都不能在一處,我就命人将他做成這柄琵琶。”雲菩淡淡說,“你娘不是教了你怎麼彈琵琶嗎?”
瞬間,她覺得這是她這輩子做的最衰的一件事。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期待娜娜會有怎樣的回應,但總之,娜娜的反應是她從未設想過的,這讓她很沮喪,覺得自己非常幹癟。
娜娜把琵琶扔出去,還彈跳着踩了兩下,尖叫,“呸呸呸,什麼晦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