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餅幹?”
“一種加了很多牛奶和黃油的饅頭幹。”表妹把盤子推過來,她也拈起來一枚,“你挑好的吃,我是拿鍋煎的,有的就糊了。”
紀鴦趴在帥案上,還真沒客氣,在盤子裡挑挑揀揀,飛快地把所有沒糊的全挑走了,“還以為你們會說點别的。”
“那你覺得我們會聊些什麼?”雲菩趕緊扒拉她辛苦一下午的唯一成果,企圖從裡面再找到幾塊沒糊的。
紀鴦托着腮,“她勸你造反,你當然是勸降了。”
“那好,”雲菩擡眼,偷偷拿走盤子裡的最後一塊漏網之魚,“紀鴦,投降吧,你是我在世上血緣最近的親人,我會封你做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世襲罔替,”她很邪惡的說,“你要想做藩王,我就把漠東封給你,你要是不怕弄髒裙擺,你也可以做中州的王。”
“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的玩笑話。”紀鴦忍不住笑了。
表妹柔緩一笑,伸出手,如玉一般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送來幾分涼意,她端坐大帳之内,優雅自成,講話音色也低柔,“我也可以說兩句有誠意的。”
忽然她松開指,垂手揪住她的衣領,猝不防地将她拽到面前,附耳過來,壓低了聲,無論什麼時候,她說話嗓音永遠動聽,“阿鴦,想不想把他們統統都殺掉?你的過往遭遇、去不掉的心結,都不過是夢一場,再不會有人厭惡你,也不會有人憐憫你、同情你。因為你的往事再不會被談論;因為那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他們從不曾存在過。壓根不存在的東西,又怎麼能傷害到你呢?阿鴦,隻有我能這麼做,隻有我敢這麼做,隻有我有槍,隻有我有炮,要不要和我一起來改寫史書,徹底抹除三皇五帝,春秋戰國,秦漢南北朝與隋唐。從我們始,創建一個嶄新的世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在新的世道,我們将是殷商,是一切曆史的起點,而他們隻是山海經裡那些已經滅絕了的奇幻動物,和比翼鳥在同一章。”
紀鴦好一陣子不說話。
“嗯?”雲菩叼着她碩果僅存的那塊餅幹。
“你應該做不到把他們都殺了。”紀鴦回魂似的說,“那人就真的絕種了。”
“不能,我開玩笑的,人需要傳宗接代。”她回答。
“四姨對我很好,我不會背叛她。”紀鴦揚眉,她直視着表妹,“如果不是四姨,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不會真的在考慮吧?”表妹失笑道。
“如果你真的能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她說,“我就可以抛棄一切仁義廉恥,現在出去把四姨給你綁回來,在世人眼裡,我就是一個伎女,伎女不應有那種東西。隻是你做不到,所以我至少會繼續忠于四姨。”
寂靜片刻後,雲菩起身,“夜深了,你早點回去休息。”
紀鴦卻叫住她。
“人們常說,玩笑話不能當真,可有時候我覺得,玩笑話也是一種話,也心裡想過,經口說出。”紀鴦說。
“我年輕時常常會想,”表妹回眸,她總喜歡假裝自己是一位年長者,她那稚秀的眉眼配上“年輕時”這句話簡直令人啼笑皆非,更别提她站起來第一件事還是往上拎拎自己的衣領,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她就真的沒一件合身的衣服,“什麼才是千古一帝,受萬世景仰,我那時想,他們一定都是個好皇帝,寬和仁慈,愛民如子,隻是後來我懂了,明君,不過是,”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雲菩揮手叫來侍女,“送客。”
隻是最後一刻她沒有将話說死,在一局終了之前,她無法預判每一個人的結局,也因此,她會在話裡留一個活口,一個餘地,“你也記住你說過的話。”
她回來就歎氣,垂眸盯着娜娜和素言。
東之東女孩子嘴巴裡的喜歡都要打上幾個折扣,比過季衣服的折扣還要大,每一個姑娘都擅長上一秒說完喜歡你,下一秒依偎在另一個女孩懷裡說着纏綿又謹慎的情話,隻不過這群女孩子不會因為這種事打架,這種情形下總有人能幹出來一些更癟的事,她們生來就擅長把所有蔬菜丢進鍋裡變成一鍋亂炖——她們從不冷落任何一個女孩子,隻要是一起親熱的,就不存在朝秦暮楚,也不用思考到底愛哪個的難題。
已經沒什麼事能讓她覺得意外了。
“小茉。”娜娜伸出手。“抱。”
她有點拿不準小茉是跟她姨吵了架還是素言弄來的癟藥起了效,總之小茉眼睛濕漉漉的,眼波流轉間潋滟,蒼白的臉上罕見地有了幾分血色,所以她挺身而出,很仗義的邀請了小茉。
小茉搖搖頭,經過時打量了一下她們,平靜地對素言說,“我明日會下诏。”
其實她們什麼都沒做,素言隻是一直在哭鼻子——可能素言買到了假藥。
愛哭鬼素言抽噎着嗯了聲,說話時帶着特别明顯的鼻音,“我可以把被子借給你,”她擦擦眼淚,抱着膝,像一隻可憐的小貓球,“但我要睡裡面,而且你要去打水和拿毛巾。”
“你跟娜娜商量去。”咣地一聲,小茉把書房門拍上了,還順手從書房裡面反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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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明殊很喜歡雙雙。
觀秋雙雙的名頭是首輔,若是在新鄭,想來要尊稱上一句閣老,但這樣的一個位高權重的女子,身上沒有絲毫的官僚氣,相反,她平易近人,沒有架子,說話也不帶官腔。
雙雙的年紀并不大,私底下喜歡還穿顔色鮮豔的裙子。
正是雙雙的親切,她才對雙雙說了幾句本不該說的話。
“我還以為她會把年年留在我身邊。”她抱怨道。
“殿下,”雙雙安慰道,“漠東諸事未定,娘娘肯定會來上都巡行,總歸見面的時候多着呢。”
“你們娘娘,”她望着雙雙,“是個妙人。”
雙雙膚色白,很襯熱切的顔色,“殿下,此間諸女子,皆蒙受娘娘恩惠。”她很明顯的看了一圈侍女及從官,“昨日宮人稱奴道婢,今日朝臣指點山河。”
“妃嫔,永遠都是内命婦,”她看着雙雙,“有皇帝,才有宮妃,世上從無清君側的三妃九嫔,卻有勤王的藩王。”
這句話引雙雙擡眸,臉上那種溫潤的客套笑容消失不見。
“她何日下诏冊封北華的汗王?”她問雙雙。
“八月初三。”雙雙沉吟片刻,沒有避而不談,回禀道,“以甯郡王賀蘭明鏡為正使,慶王林清也為代理人,冊封北華端親王為西宮皇妃。”
“内命婦是萬人之上的主子,可後妃永遠不是盟友,妻妾,”衛明殊推開茶盞,“是臣子,奴婢,有棟鄂東哥先例在,北華不敢不接旨。”
“是,殿下。”雙雙第一次正視這名女子。
“你不覺得一句承諾,過于淺薄。”衛明殊直言,她也是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明白漠西的種種制度。“倘若是合作的夥伴,為何不能冊封為親王?”
“我雖是首輔,數十年來也算嘔心瀝血,不敢不盡心,”雙雙告訴她,“我是文官,而在此處,非軍中上殿,隻能步步驚心,如履薄冰,我當然明白您的顧慮,可我自己的起落,也都不過是一句話。”
她也隻能和雙雙相視,無奈一笑。
冊立她的正式诏書在七月十四下達,趕在中元節的前一天,固然冊文隆重且辭藻華麗,但罷黜棟鄂東哥的旨意在前,封妃的敕令再後,幾行字擠在了一張诏書裡,無端讓人想起了郭聖通與陰麗華。
而且她敏銳的捕捉到了些許張力與異樣——這些異樣裡茉奇雅竟然言出必行簡直不值一提。
滿目鳳冠霞披裡曾伫立于武将之首的樞密使慕容将軍退居次席,冊封她的正使是一個陌生面孔,這個女孩子名叫賀蘭延齡,官拜兵部尚書兼内閣大臣,很年輕的一張臉,容貌稚氣華麗,小貓一樣的圓臉,又有貓一樣的眼睛,怪可愛的,長發高束,系着粉色的蝴蝶結,那日茉奇雅一定要屏退衆人,與其單獨密談。
慕容将軍仍然是從前的裝束,漠東漢相訂立三省六部,九寺一台,承前朝舊制,官服也随前朝舊例,紫袍之上是白鶴的官補。
但賀蘭延齡卻不然。
漠西自成體系,裁撤三省,政令自宮中出,六部尚書封學士,組閣。
賀蘭尚書穿的是漠西的官服,織金西番蓮紋正紅馬面裙,立領玄色雲錦牡丹補夾衣,臂覆鳳紋。
論品階,她們應當都是一品大員,即便此刻漠東官階含糊不明,她們也應當是平起平坐的,可賀蘭尚書硬是憑這鳳紋強行彈壓慕容将軍——漠西祖制,皇帝臨幸過的朝臣賜龍,副君召幸過的大臣賜鳳,關外之地似乎也認為侍上的人縱然不是妃嫔内命婦,也是正經主子,不受品階所限。
不過說來啼笑皆非,她見過的将領幾乎吉服上都帶鳳,簡直無一例外,除了總跟在茉奇雅身邊的那個叫娜娜的女孩子,而文官裡,卻隻有雙雙一人賜鳳,倒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雖然賀蘭尚書看着年輕,官場上的暗流湧動她是一點都不含糊,上來便亮明身份與态度,且一步不讓,她就是首輔之下官職地位最高的尚書。
至于慕容将軍,她隐晦暗示自己不會退讓。
北州總督岑霜野态度極其含糊,為了不表态,她穿的是隆重些的常服,帶了套點翠頭面。
雙雙每說一句話,這三個人都會有一次視線上的交鋒。
隻是在賀蘭尚書拿出诏書的那刻起,這些張力暫時消弭。
皇帝诏令都有成例,開頭的那句話一律都是“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正使賀蘭延齡展開卷軸,第一句卻是,“奉太常皇帝命,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