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月驚愕地擡起頭。
卻見觀秋丞相苦笑道,“您是專程等我來嗎?”
大娘娘卻無動于衷地望着觀秋丞相,她膚色蒼白,長相清麗過了頭,再配上豔色的衣裳,尤其是紅色的,抽冷子一看,簡直像極了鬼魅,而且她總喜歡散着長發,隻差一雙紅色繡花鞋就能把所有人吓得尖叫着抱頭鼠竄,還好她喜歡羊皮或鹿皮做的高底鞋,走路哒哒哒的。“你隻不過是奉旨辦事。”
“我拜見了娘娘,随後娘娘便下達這樣的旨意,”觀秋丞相的笑容愈發苦澀。“旁人眼裡看來,娘娘這是偏聽偏信。”
“哪些個旁人?”大娘娘委實不客氣,“你覺得那些男人把你當同僚看嗎?”
“回娘娘的話,我當然不這麼覺得,”觀秋丞相也有自己的委屈,“但物議……”
大娘娘擡起手,打斷了觀秋丞相的話,她總的來說挺有意思的,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和王上截然不同。
漱月覺得大娘娘可能打心裡覺得自己和太後娘娘一樣,是優雅的貴女,在她很敷衍或很悠閑的時候,她的舉止氣度和太後娘娘一模一樣,一舉一動無可挑剔,隻要她一分心,下意識裡的站姿足以暴露她是個将領——她不自覺地将手搭住腰間佩劍的劍柄上,而王上很如一,是養尊處優的皇子,隻是弓馬未曾荒廢罷了。
“哪來的物議如沸?”大娘娘語出驚人。“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堯舜禹,”她莞爾笑道,“我是個女人,也是個皇帝,我們昏君都這樣的,從即位之刻起,這倫理綱常就由我說的算了,要麼認,要麼死。”
觀秋丞相閉了閉眼,她最終還是放棄了,認下她認為這算是佞臣的罪過,“臣奉诏。”
“不過你也很奇怪。”大娘娘看向她。
“娘娘。”她低着頭,“微臣惶恐。”
“你很好,”大娘娘說了一句讓她好奇漠西到底淪落成了什麼樣的話,“至少是來找我請罪。”
“沒有在朝上打人,真的很少見。”雲菩覺得漱月客觀來說,和成芙一樣,都是窩囊的老實人——換成素言這一幹人等,連個陳情表都不會上,上朝路上将人攔住,一記直拳過去,人也就那麼過去了,很快,死的多了,中州的大臣就去整治成芙這個軟面團了。
她虛僞的安慰了漱月兩句,支走這位東哥身邊曾最受倚重的大宮女。
她和延齡之間的氣氛就不像她面對雙雙時那麼随意了。
“恭喜。”她冷淡道,複坐下,揮揮手,用餘光盯着衛明殊,直到年年她娘不情不願地行了一禮,告退。
延齡擡起眼,和茉奇雅對視。
茉奇雅盯着她,一雙漂亮的灰眼睛冷肅壓人。
或許應該求饒?她心想。
隻是心中一萬個念頭閃過,她開口說的是,“你這樣待我不公平,我也做了我能做的,百般的退讓。”
茉奇雅的反應很耐人尋味,她隻是絲毫不在意的“嗯”了聲。
有些話就是這樣,從前刺在那裡,隻要彼此不提,隻會心裡暗暗膈應着,但一旦挑明了,所有的話便再也忍不住了。
“我覺得我并沒有那裡做錯了。”她說,“我忠于金墨,假若金墨有女兒,我會忠于她的親生女兒,”說到此,她将親生二字重讀,“倘若她扶持她兒子,我便會背棄她,如今她沒有孩子,我便也可以向你效忠。”她看着茉奇雅,反正今天肯定沒什麼好事,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世間的悲劇便在于父傳子,母也傳子,在這種規則下,我們天生就是生兒育女的棄子,因為我們必須以命換命,才能得到屬于我們自己的血親,但兒子不一樣。”
她挑釁似的對茉奇雅笑,“一個母親,隻要生了個兒子,她就可以在這場遊戲中勝利,那個兒子就是她的男子氣概,可以讓别的女人懷孕,生下她的血脈,子子孫孫無窮盡,代代都是她的後嗣。你爹就是承平的那根玩意,她生來沒有那種功能,生了個兒子突然就能當爹了,長母如父呐,誰能抵得住這誘惑,當然立刻把天下給了溫爾都,棄金墨而不顧,而你站在此,就是承平勝利的鐵證,因為你不是金墨的孩子,不要說你們是姑侄,你是她敵人之女。”她自暴自棄地說,“所以我不喜歡你,或者說,我讨厭你,你坐上玫瑰椅,這證明了我們的無能和一敗塗地。”
“看見你,我就知道為什麼我會被遺棄。”她指着自己。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茉奇雅蹦起來和她對罵,而是她沉着臉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最後她主動說,“娘娘,要臣奉還虎符嗎?”
有時她能理解娜娜和素言的那種痛苦——她至少沒有偷偷地喜歡茉奇雅。
茉奇雅像個皇帝一樣算計着的時候很讨厭,但她正常的時候又很可愛,喜歡撒嬌,愛粘人,性格上還算大氣公允。
問題就是她像皇帝的時候少。
“不需要。”雲菩神情無奈,垂着眼眸。
随後她幹了她認為算是她有生之年最邪惡的事。
或許母親和承平妃身體上的死亡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她讓承平妃這個人徹底在東之東死了。
“承平會這麼做不奇怪。”她說,“東之東尚不成氣候,偏安一隅的部落,連個村落都算不上,可就算如此,她仍要和男子分這個彈丸之地。靠着女兵女将當上了首領,轉頭就嫁給了鳴岐,在她眼裡東之東隻是嫁妝,朝中文武百官,女子寥寥無幾,就算如此,她仍和鳴岐合作,大肆任命男子擔當要職,理由便是千百年來如此,她無力與天抗衡,她教你們人生來平等,其實是她,生了一個兒子後,和男人平等,她的計劃一開始就是結婚,生個兒子。”
即便她知道,某些事她選擇那麼幹的原因是她菜,外加漠西的種種——土地和氣候上的劣勢及祖輩留下的爛攤子導緻擴張是維系百姓生活溫飽的唯一出路,隻要打出漠西,敵我之别就是她統治合法性的緻命難題。
或許承平很自信,自信自己有能力解決這一切分歧,所以承平向往的世界是一個平等而又友好的國度,她并不知道這是承平當真有這樣的能力,還是承平自信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反正她沒有。
但隻要她能指責承平是叛徒,利用了東之東一衆部将,她就絕不會承認她的無能。
安撫住延齡後她打算回房摸魚,結果剛下台階,就見雙雙手足無措的站着,鄭珏在尖叫:“我死了算了!”
她默默地關門回去,飛快從側門溜走,結果一開門遇到了娜娜。
娜娜上來便質問了她一樣的問題,“你是故意等雙雙來的嗎?”
隻是和雙雙比,娜娜還多了一句,“你騙我。”
“我沒有。”她解釋道。
娜娜直搖頭,執拗而固執地追問,“那你為什麼一定要等雙雙來?”
“沒有為什麼。”小茉的回答非常冷冰冰。
“你是覺得,雙雙姨就等于我家。”娜娜上前半步,攔住了茉奇雅。“她的賬可以算在我娘頭上,我娘百年之後,這鍋就扣我腦袋上。”
這件事如果交給阿娘來辦,肯定阿娘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最起碼阿娘會委婉地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同時又不會惹小茉生氣。
她總會把事情搞砸。
話說完了,她才後悔,覺得不該這麼說,可說都說了。
小茉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一樣,炸毛了。
“你這麼想,那就是,又如何?”小茉真的很生氣。
這種生氣一直持續到晚上,結果雙雙火上潑了把油。
哥舒大長公主屢番奔走,終于在雙雙的報複下,接風宴上她順利扮成了舞姬,當然,她被發現的也很快,因為她舞跳的真的很菜,大部分時候手足無措的發呆,屬她爛到刺眼。
但這也不能全怪雙雙,誰讓小茉還是有許多史書裡皇帝的做派,喜歡聽戲和看别人跳舞。
小茉沉着一張臉,兩件事堆一起她岌岌可危的脾氣終于克制不住了,是的,在她内心裡她認為自己一個無辜又懦弱的受氣包,實際上她脾氣一點都不好。
隻見她擊掌,徑直起身,喝停歌舞,當真是一丁點顔面都沒給人家留,“大長公主何至于此?”
當年在上都吃的第一頓接風宴裡哥舒大長公主還是以長輩自居的,就小茉早上不起床遲到一個時辰的事敲打了小茉,要小茉懂禮數——當然小茉自己看來她很給漠東的一幹人等臉了,她出現了,這群漠東人簡直不識擡舉,反正自那頓飯後,哪怕是妾妃試婚翌日的拜谒禮,她都晾了諾敏大妃一早上,帶琪琪格出去喝奶茶了。
如今大長公主卻隻能讪讪行禮,“娘娘萬福金安。”
說時遲那時快,倏然她身後一道寒芒飛出,劍身如練,銀光一點,筆直沖茉奇雅去了。
站在小茉身邊的兩個倒黴小孩懵了,說到底,這是兩個可憐的小年糕,慘遭小茉揠苗助長,小孩子怎麼可能指望的上。
年年左手劍,右手還拿着蘿蔔糕。
蘿蔔舉起了盤子。
正待蘿蔔的盤子即将迎戰利刃的刹那,小茉翻腕一甩,扇子一合,當的一聲,劍牢牢地和扇子貼在一起。
“咦?”刺客訝異。
不過小茉确實對女孩子客氣些,“這是磁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