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月覺得腦袋仿佛挨了一記重擊。
耳邊嗡鳴聲不斷。
她似乎是撞在了什麼東西上,腦子一下子就變得暈暈沉沉,耳畔什麼聲音都有,最響的卻是從耳朵裡面傳來的的鳴叫。
在那一瞬,她覺得她好像漂浮在半空,俯視着自己的身體,但周圍是分不出黑白的混沌世界,她隻能茫然的飄在那裡。
是别的小宮女搖晃她,這才讓她回了魂。
“姑姑!”谷雨尖叫道。
她搖了搖頭,渾渾噩噩的站起身,可能是下雨了,臉上有水往下淌,癢癢的,擡手一擦,卻是一片鮮紅,原來是額角擦傷了好大一片。
她定了定神,環顧四周,直到此刻,她才嗅到燒焦的肉味。
滿目狼藉,遍地廢墟。
周邊亂哄哄的,尖叫聲,哭泣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于耳。
“不許哭。”她拿手帕胡亂擦了擦額角的傷,呵斥了谷雨。“成什麼樣子。”
她做了一個盡職的禦前女官所應做的事,查看傷亡,安撫宮女太監,“我們絕不能讓敵人看輕了去,身為禦前的人,必須舉止得當,進退得宜,生死面前都要安然自若。”
當然最後那句是違心的話。
她也做不到安然自若,惶惶在清甯宮廢墟間踱步,而她更痛恨的是自己骨子裡的怯懦和虛僞。
今日的結局她應當是能預料到的,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又不忍見王上的死,又愛惜自己的名聲,不想當那個喜迎新君之人,受史書筆誅——雖然茉奇雅稱不上新君,确實與改朝換代無異。
每一個在皇城裡沉浮的人都有登高的夢,可後果真的擺在面前,她又覺得徹骨的寒。
但或許這又是她的宿命。
她不是一個君子,是首鼠兩端的小人。
沒多久,兵馬先行,一個娃娃臉的偏将策馬而來,她卸去甲胄,已換上禮服,綠裙三銀鍊,是未冊封的高階将領,走過紫宸殿,踏了宣武門的廢墟,就這樣堂而皇之走進清甯宮的内院,掃視她們一遍,吩咐道:“這太不像樣子了,收拾一下。”又下令,“擂鼓,吹号,鳴鞭,召文武群臣。”
“姐姐。”她上前半步。
“姑娘貴姓?”那偏将倒算友善。
“他他拉漱月。”她報上自己的名諱,及封号,“清甯宮婉儀。”随後将右丞相高氏拟定的計劃告訴了那名偏将,“若哥舒丞相不敵,則分散禁軍于内城,扮作百姓,假意投降,實則伏擊。”
隻是如今這種情形,這條消息未必能派得上用場。
“有勞姑姑了。”綠裙姑娘颔首,命侍女給她和宮女分了些水和她們帶來的糕點,“姑姑受驚了,請姑姑稍加歇息,吃點甜糕壓壓。”
但轉頭她又連下兩條命令。
第一道是沖黃門去的。
“大娘娘不喜歡太監。”她說。
第二道則是對準了百官。
兩相如今一死一生死不明,六部裡邊隻有告病在家的戶部尚書哥舒永甯撿了條命,而他确實得了卒中,嘴斜眼歪,不良于行,卻仍被從家裡拖出來,丢在晚風之中,搖搖欲墜地站在文官之首。
而他正是那偏将招呼的對象。
“跪下。”偏将道。
“什麼?”哥舒老爺子愕然。
“漠西規矩,”那姑娘拿起金戟,對着哥舒老爺子膝彎就是一錘,“百官跪迎。”
情願的或不情願的在此時都别無他選,衣物悉簌聲不絕于耳,一時間滿目官補冠帶。
待地面金磚上寒氣襲來之時,漠西的将領方下馬,鳳冠霞披夾道,如盛放百花。
茉奇雅未乘轎辇,也是策馬穿堂而過,她其實不适合豔色的裙子,但可能是沒有侍女悉心教導過她如何選配衣裙,而一朝親政,不會再有侍女願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觸皇帝的黴頭,隻好由着她去,她出現時裙衫總是呈現老氣的顔色,過時的裁剪,紅裙齊胸,廣袖披帛,還是中州前朝的樣式,此外,她格格不入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她母親造就的。漠西的太後是南國貢女,在中州,貴女喜用珍珠作為裝飾,她倒是随了她娘,烏發用嵌着三色天女珠的銀簪子挽着,絲毫不把祖輩的忌諱放在眼裡。當然,如今她才是皇帝,而皇帝的喜好就是新的規矩。
但終究,沒人能告訴一個皇帝她的裝束其實并不得體,甚至稱得上過分,在草原,珍珠是不祥之物,尤其是這種泛着奇異光澤的珠子,更是妖異的存在。
終究帝王天顔不得直視,這是大不敬的重罪。
馬蹄聲響過又停。
“棟鄂東哥何在。”茉奇雅明知故問。
“娘娘恕罪。”漱月隻好伏的更低。
“六部尚書隻有你一人在上都?”茉奇雅戲谑地折磨那個老頭子。
“娘娘。”娜娜是茉奇雅的女伴,她素來和茉奇雅關系好,膽子也大,議婚時王上也曾哭笑不得地說過——“娜娜到底是我的嫔妃,還是她的,真可惡啊”。
娜娜從不忌諱她确實和茉奇雅有過首尾,尤其此時茉奇雅大權獨攬,沒有人能抵得住内命婦特權的誘惑,古時隻有把控傀儡皇帝的權臣可以入朝不趨,贊拜不名,而在規矩松散的漠西這種優待簡直是廉價,哪怕是隻有一夜之歡的女伴,從此便有了見駕不跪迎,禮官不稱名的殊榮,隻要帶上那串翡翠珠子,她便可以和茉奇雅并肩而行——試問誰願意跪在道旁等上兩三個時辰。
“他們陸陸續續,”娜娜蹦蹦哒哒的,她是一個活潑的女孩,一會兒踢踢磚,一會兒端詳着燒焦的柱,“都在這裡了。”說着,她指了指擡出來那些花了好長時間勉強辨認出來的塊塊。
還有士兵正在倒塌了的清甯宮裡面往外清理着。
漱月壯着膽子,偷着擡眼往上邊瞄着。
茉奇雅沉默片刻便揚聲道:“知道他們為什麼死了嗎?”
她慢條斯理地整理過鞭子,“他們吃裡扒外。”而後緩緩掃視過百官群臣,“你們想活着,就要聽話。”
晾了百官許久,茉奇雅吩咐安郡王奈曼薩日朗,“叫散。”又來到她面前,“起來回話。”
“是。”漱月低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