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冷極其可怕,它的涼無處不在,又無孔不入,麻木了皮肉,又凍僵骨骼。
成芙攏了攏手,索性把炭火爐上邊的罩子移開了,這才暖和過了些許。
信國的姑娘倒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她身邊的琪琪格就隻穿了一件夾襖和棉裙,看起來單薄,卻一點都不覺得冷,甚至還跟她搭讪,說,“今天好暖和啊。”
成芙隻好報以苦笑,“可能是要開春了吧。”
“要到正月了。”琪琪格性格活潑,每天都蹦蹦跳跳的。“我要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她其實幹活很利索,不像她呆在家裡的時候,褪去那種茫然,她還蠻幹練的,先在城門和一個商人攀談了幾句,清點了貨,登記好,又揮揮手,交代士兵這批貨要運到哪裡去,随後坐下,問等在那裡的姑娘,“你原來家是哪裡的呀?怎麼樣?來這裡還适應嗎?你叫什麼名字呀?”
問完,從盒子裡拿出來兩枚絡子,遞了過去,“去左邊等。”說完轉過頭,跟她和另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說道,“你們就教教她們一些很簡單的話就行了,比如你好,謝謝,請問某地怎麼走,我能不能借用一下廁所,廁所在哪裡,這個菜裡面都有什麼,我要這個、這個和這個,買單,多少錢,還有一些數字就好。”
“教完我們就可以回家啦。”琪琪格又拿起單子,掂算了價目,還順便分好了南洋商人随物品一起送過來的禮物。
她真的很想喝椰子水,似乎最近不是椰子的季節,一直都沒有椰子,隻有荔枝、草莓、芒果和芭樂,還有一些看起來不太好吃的小香蕉。
她很公平的每個人都勻了點,至于小茉的那一份,看她表現,要是表現不好,那就滾去吃苦苦的青香蕉。
“給。”她還分了小盒的草莓給成芙和安娜。“很好吃的哦。”
“琪琪格真能幹。”成芙誇獎道。
這句稱贊并不虛僞,她是宮裡的姑姑,見過許許多多的小宮女,其實像琪琪格這麼機靈的沒幾個。
但和娜娜說的一樣,琪琪格很奇怪。
她在外邊确實辦事一闆一眼,又細緻又快,讓人放心,不過,前提是雲菩不在。
隻要雲菩出現了,琪琪格就會變成像娜娜形容的那般——隻會嗷嗷叫喚的奶貓。
這不,回到了宮裡,琪琪格換上便鞋就去找雲菩,“晚上吃什麼吃什麼?有沒有給我買好吃的?”
“我要吃椰子,”琪琪格鑽進屋。“真的好想吃椰子。”
好嘛,小茉又在和太後娘娘兩看相厭,天氣冷,太後娘娘躲在床上,小茉裹着被子趴在書案上,總之,楚河漢界很明确。
“你們兩個都很讨厭。”她叉腰站在兩個人中間。“讨厭到看見你們都會生氣的地步。”
她爬到小茉身邊,拿腦袋拱拱小茉,“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
小茉睡眼朦胧的擡起腦袋,“啊?”
“好吃的!”
“嗯?”小茉茫然的睜開眼睛。“什麼好吃的?哪有好吃的?好吃的在哪?”
“說好了的,我的小飲料。”琪琪格說。
随後,她看着小茉爬起來,和被雨打了的蝴蝶一樣斜歪着撲到床頭,摸了個空,随後猛地掀開被子,披上衣服沖了出去。
拉開門的瞬間,雲菩換了方向。
以她對珠珠和娜娜吃飯習性的了解,珠珠的吃飯速度那叫一個快,肯定沒戲。
果然外間娜娜坐在窗簾子前看落雪,搖晃着一杯竹筒裝的飲品,面前的炒粉一筷子都沒動,正在跟成芙說,“不過她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啦,是一隻可憐的小貓……嗷!”
“閉嘴。”雲菩沖過去,抓起閨女,對着娜娜把閨女扔過去,在娜娜倉皇抓貓的瞬間,一把将竹筒搶了回來,“給,你的奇怪香料奶茶。”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當然這種可怕指的不是閨女該死的在飛出去的一瞬還在啃蜥蜴尾巴。
琪琪格看了看竹筒,撇撇嘴,先是默默的抽噎了幾下,眼睛睜的大大的,再用衣袖擦眼淚,末了,還是抽抽嗒嗒的哭了。
“你怎麼又哭了。”茉奇雅崩潰地問。
“那是我的奶茶。”娜娜拿手臂夾着閨女,抓狂地狂喊。
“被娜娜喝過了,這是娜娜剩的。”琪琪格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你就是忘了,這是娜娜的,你還搶娜娜的喝的。”
“我……”茉奇雅挑了下眉。
說來也很奇怪,其實娜娜覺得她并不擅長揣摩别人的心理活動,但有時她莫名地能知道茉奇雅在想什麼。
她覺得此刻茉奇雅内心兩個想法在打擂,作為皇帝的茉奇雅想法是要給琪琪格點顔色看看,讓琪琪格知道什麼是小宮女,什麼是皇帝,而作為普通茉奇雅的想法是她會不會就是沒有好好對待琪琪格。
以茉奇雅的記性,她肯定還記得小時候的事,信國的上殿和陳國有世仇,因此大部人對茉奇雅隻是表面的客氣,唯獨琪琪格的阿娘對她很不錯——至于阿娘,阿娘對茉奇雅好的動機還是不難猜的,畢竟用中州人的說法,東宮太子的太子太傅,在太子即位後一般再不濟也能當當首輔,何況茉奇雅雖然多疑,生活上摳門拮據,出手卻還是闊綽的。
阿娘混了一個鐵帽子王,琪琪格的阿娘卻埋在哪裡都不知道。
茉奇雅就是一個矛盾的姑娘,外表乖巧,骨子裡卻帶着點離經叛道,這讓她做不到徹底地把自己看成一個高人一等的狗皇帝,當然,她身為一個皇帝的确過不回普通人的日子。
作為朋友來說,她和素言還願意搭理茉奇雅,沒有徹底把茉奇雅看成和金墨一樣的那個負責放飯發錢的阿姨,在于茉奇雅一番糾結下,普通的那個暫時能勉強戰勝作為皇帝的那個茉奇雅,自然,她自己肯定覺得自己擰巴,但這不妨礙她在珠珠的尖叫中搶走珠珠的車鑰匙,揪着琪琪格,邊喘邊咳的踉跄着帶琪琪格出去買奶茶,甚至,這應該不是她燒糊塗了的想法,從她發呆到去搶珠珠車鑰匙的短暫時長來看,她經過了一番糾結,而且她居然真的會開珠珠的小破車。
“你發什麼癫?你會開嗎?”這次換賀蘭珠崩潰,她尖叫着扒着門,“你萬一撞死人可怎麼辦?”
“珠珠,”娜娜說着屬于古代人的殘忍笑話。“皇帝想殺誰就殺誰。”
她想了想,大喊,“别把自己撞死,不,别把我的車撞碎了。”
茉奇雅靠在車門上,扇着煤炭燃燒産生的黑煙,被嗆得漂亮眼睛盛滿淚水,一臉的楚楚可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被欺負了,說的話卻耐人尋味又讓她驚愕。
因為茉奇雅沖她喊,“等開春化凍了,給你弄點油,拜拜。”
到現在她都搞不懂茉奇雅的來處。
要說茉奇雅是這裡的小姑娘,她對各種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也太高了,換言之,她真識貨,要說茉奇雅是她的同鄉,但許多的事情,茉奇雅又一概都不知道,她們對不上暗号。
這個充滿草台班子荒誕氣息的國度裡,茉奇雅是最荒謬的存在,按此女行事風格,單憑最近發生的事,她絕對夠得上殘酷無情,暴虐鐵腕,談笑間人命灰飛煙滅,她做下的系列事情,根據她來日的結局,可大可小,若是赢家這隻是區區撥/亂/反/正,不足挂齒,要是輸家,這叫罄竹難書。
但實際上,她乖巧的模樣不僅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性格上還處處給她一種同鄉的感覺,靈魂上貫徹擺和喪,似是一個和她一樣,倒黴又喜歡渾水摸魚的普通人,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精通糊弄學,做的一手好折蘿,是舍不得點外賣的窮鬼。
最後她隻能自認倒黴,“我真無語。”
娜娜也是一個很猥瑣的女孩子,她最喜歡躲在暖和的家裡看外邊狂風大作,暴雪飛揚,此刻,她又把她的奶茶弄回來了,“珠珠,無語是無話可說的意思,但是你在說話。”
她已經習慣了娜娜的欠兒,剜了像樹袋熊一樣抱着暖氣的娜娜一眼,“你們可都真識貨。”
“懶人都聰明。”娜娜撇嘴,“不聰明的懶人早死了。”她看了眼成芙,戲谑地用拿珠珠開涮的方式岔開話題,她摸了摸珠珠的肚子,“這家店看起來真好吃,小肚子吃的鼓鼓的。”
珠珠尖叫着連連後退,“不要動手動腳的!流氓。”
以往,成宮人隻會笑一笑,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知道她是故意岔開話題,遂也不多追問,她們最多談談雪,談談美食,聊聊衣裙,聊聊家常。
此番成宮人卻追問,“你欲言又止的是什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娜娜笑道。
世上最好的借口就是去一下廁所,尤其是面對腼腆的南方姑娘,哪怕她就此一去不複返,成宮人也會因為尴尬而不會追問她到底在廁所呆了多久。
除了珠珠會說,“你快點,我想去洗澡。”
她非常含糊的應了,出門卻去廚房找了煮下午茶的雙雙,将阿雪的信遞了過去——是的,給了雙雙,卻沒有給阿娘。
雙雙接過了信,什麼都沒說,拆開看罷,隻是輕輕揚眉。
今天倒黴的她總是遇到這樣的問題——“為什麼?”
這次是雙雙姨問。
“因為我沒有良心。”娜娜促狹地說道。
隻是雙雙姨沒有笑。
“阿娘。”她心道,完蛋了。
其實阿娘明明沒有她個子高,可每次阿娘都能揪着她的後脖子,單手把她拎起來,又沖雙雙攤開手,“拿過來。”
拿走信後阿娘還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廢物。”
“你生的。”她沮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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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菩趴在酒館的桌子上。
這家店是一個從暹羅來的姑娘開的,賣一些喝的和炒粉,說實話,她根本喝不慣加了很多香料的茶,也不喜歡這裡的醬,但琪琪格她們卻莫名其妙的都很喜歡。
“炒河粉,”琪琪格拿着菜單,“還要一個湯河粉,再來一份檸檬草豬排飯。”
“你一個人吃的掉嗎?”她枕着手臂。
“我給小啾她們帶的。”琪琪格哼了聲,“沒有你的份,誰叫你說話不算話。”
她搖搖頭,又支棱起來,随便點了個菜,拿手拄着痛的要命的腦袋,“給我倒杯水。”
琪琪格沉默數秒,響亮的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她欣賞着小茉内心的天人交戰。
大部分時候小茉是不要臉的,她大聲地反駁,“我是皇帝我就不做!”
不過,最後一點作為人的尊嚴讓她非常明顯的左顧右盼,賊眉鼠眼的先看了看店裡的人,确認沒有金發碧眼的姑娘,立刻用了拉丁語。
——到底小茉還是沒有勇氣用官話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種可恥的話。
她們僵持着,可就這種時候,總有人慣着小茉的臭脾氣和壞毛病。
這時店小二路過,順手給小茉添了茶。
小茉還不滿意,肯定是覺得自己吃了啞巴虧,一頓飯沉着臉愣是一句話都不說,總之,十分可惡就是了。
其實她知道小茉肯定又生病了,這個家夥冬天裡每一天都在生病,而且是會傳染給所有人的感冒,在大家都倒下痛苦不堪的時候,她反而好了,可能感冒這種病就是這樣,總會留一個人煮飯。
但是她真的好生氣,尤其她把小茉當姐姐,小茉成天裡把她當成小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