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珏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并非前生有緣,而是上一世結下了殺父奪妻之仇。
說不準前世他他拉金墨殺了她全家,而她又殺了棟鄂茉奇雅的全家。
每次茉奇雅找她就沒個好事。
半個時辰前,慌慌張張的娜娜叫走了延齡,沒多久,延齡匆匆忙忙的跑回來,二話不說拽着她就要出門。
問清要去何處後,她說,“我是絕不會走着從城東到城西的。”
任何事情,隻要跟茉奇雅那個姑娘沾上些關系,就會透着離譜和不可思議。
說這句話時,她覺得延齡要她一起走是有原因的。
而不成想,她說完,延齡一拍腦子,“你說得對啊,為什麼我要走來走去呢。”
說罷,延齡風風火火的牽了馬,翻身一上就走了,把她忘了個幹淨。
二姑曾教導她,要有敏銳的嗅覺,不要擔憂事情的發生,而要想盡辦法,将事情轉化為自己的機遇。
這也是她前半生所踐行的。
很快,她覺得二姑會這麼想,那是因為二姑不認識茉奇雅。
紀府非常的混亂。
顯然,她到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情,從死者身份來看,事情的雙方是衛清歌和紀府,太常長公主被裹挾進了這件事端,她不信茉奇雅看不出來紀府的目的,從成芙今早飯都沒吃完就被叫走還一去不回來看,起碼茉奇雅是猜到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是茉奇雅知情或夾雜些不純目的所推動的,可茉奇雅不僅不擅長處理家族内部的争鬥,她的腦子似乎隻有一根筋,還會把事情弄得極其戲劇性。
她來的時候,正巧趕上茉奇雅一手炮制的爛戲上映。
七具屍體整齊地擺在院子裡,蓋着白布。
即便如此,還是能看得出,不是一個人動的手,因為其中一具屍體狀況有些一言難盡,血腥味很濃,以她數年仵作經驗來看,她會建議雲菩,盡快把那具屍體火化。
紀府的侍女奉了盆,楊小姐挽袖,還在搓手上的血迹。
紀二小姐一襲白裙,還給自己帶了一個白色的抹額,臉上的血都沒擦幹淨,從那裡哭天嗆地的說,“官家,求您為我父母兄長做主啊。”
“給。”她走過去,刻意的瞥了雲菩一眼,将手帕遞給紀悅,很隐晦地說,“快别哭了,先擦把臉吧。”随後,心中期盼衛清歌不認識她,又不得不低着頭,咬牙切齒地跟雲菩打了個招呼,“公主。”
“你來了呀。”雲菩把鄭珏晾在一邊,先囑咐過諸葛文,“去吧。”
隻是她還是不放心紀悅的那群狐朋狗友,又交待了句,“慢着。”
她走下台階,叫住諸葛文和長孫憂,“再強壯的人,也是血肉之軀,隻要刀劍在手,一切皆有可能,你打過牌嗎?”
“打牌的時候,一桌四人,一人坐莊。”她一擺手,“忽蘭呀。”
鄭珏隻是揚眉,“梁氏?”
四公主替她答道,“是我五叔吳王的姻親。”她說,“急我叔父之所急。”
“吳王的封地也在江淮?”鄭珏問。
“他一直跟七叔關系都很好。”四公主比紀悅會演戲,一副悲怆模樣,“我步步忍讓,卻隻換來今日,當真是欺人太甚。”
“許多事,隻停留在翁婿之間,”她等四公主說完才開口,“妻子和女兒養在深閨,一無所知,此事令人瞠目咋舌,可做妻子,做女兒的,怎麼能想到,備受尊崇的丈夫,父親,是這般殘忍無道之人,難免擊鼓鳴冤,”她看着鄭珏,“若梁氏妻女願意大義滅親,棄暗投明,紀小姐同意諒解,此事也可以點到為止。”
“可那是梁氏妻女的父兄姊妹……”鄭珏一字一頓道,“你……”
“梁尚書雖然不在了,他妻子或者女兒,仍可以候補,做一個散官,領一份俸祿,這是皇帝的法外施恩。”她最讨厭人明着跟她頂嘴,于是她提高些聲量,打斷了鄭珏的話。“就看梁家,識不識擡舉。”
鄭珏有一點比雙雙好。
雙雙會明着跟她對着幹。
哪怕是一百萬個不願意,鄭珏被陳國君臣父子道理教的很好,扭曲着神情也應承了下來,“那我要向你借把刀了。”
“星河,你随她去。”她把翠星河點給了鄭珏,希望可以負負得正。
和紀正儀比,鄭珏可以稱為腦子缺根筋的弱智。
事态尚未了,紀正儀已經着手挑撥離間,“你待你姨母,倒是不錯。”當着所有人的面,她用誇贊的語氣說着挑撥話語,一來挑撥她和竹庭及四公主的關系,二來為讓娜娜等人質疑她和陳國是否從往過密,“倒也難怪長公主殿下不計前嫌,待你如掌上明珠。”
“我母親在信國過的很不開心。”她回答道,“所以我帶她回家,希望能幫她安頓下。”說完,她轉了下她用邊角料做的那根不知道到底是笛子還是箫的東西,“我很羨慕我姨母,有你這個好朋友,一直追随着她。”
正如紀正儀清楚的知道她的痛楚都在何處,她也了解紀正儀。
一個女子追随另一個女人,會全然不同于男人之間的君臣之道。女人多少是感性的,尤其在絕對男尊女卑的世道,她全力以赴,支持着另一個女子,無論起因如何,是否有多少的利益糾葛與算計,行局至中途,她都或多或少,把另一個女子當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希望得到的不是君臣之間的秩序,而是惺惺相惜的友誼。
無論紀正儀怎麼回避她和四公主如何結識,又如何走到一起,如何決定一起淌這趟混水,無可否認的是,在她知道紀正儀這個人的時候,四公主已經把她和紀正儀的關系搞砸了。
紀正儀當日能将四公主如何虛僞作态,假情假意以收買她,讓她賣命的故事講的那般讓她怒火中燒,那種替她憤慨的咬牙切齒語氣不巧暴露了自己的弱點——這說明了,紀正儀心裡就是這麼想四公主的,而可能,四公主也是那麼對她的。
果然,紀正儀默然了片刻。
“我是幕僚。”紀愉不得不承認,雲菩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看似懵懂天真,卻讓她心裡泛起酸楚,再回憶起一些不該有的痛苦,“這是君臣的本分。”
公主曾經是除了紀二以外,待她最好的人,這與她和紀二的感情不一樣,紀二帶給她的是一些妹妹對長姐的依賴,嫡出女兒對庶出女兒的同情接納,這些都是血親之間的親情。
而公主不一樣。
她和公主結識在桃花宴上,公主對她說,“花朵再美又如何,最終也是零落成泥碾作塵,留下了香氣,也是化成了泥。”
是這句話,讓她敏銳的捕捉到了公主内心那難酬的壯志。
從此,她成了公主府上的常客。
公主曾經帶給她的是,陌生人對她的認可,對她的贊許,公主知道她的苦惱,也清楚,她不想循規蹈矩的活着,來日祠堂牌位上隻寫着誰的母親,誰的妻子,她野心勃勃,她看着父兄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她想過那樣的日子,似乎是降生在這種家族中的宿命,她想要權力,她想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
但她必須将這種向往,埋在心裡,因為這是大逆不道的向往,大逆不道的言辭,是她所不該有的僭越夢想。
公主,和她是一類人。
這讓她做了今生中最錯的一件事,她向公主,傾訴了她的心緒。
假如公主還是公主,她還是一個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庶女,這隻是一場白日做夢。
可最終,公主變成了官家,她的夢想,卻是權臣——任何一個皇帝,都絕不容許存在的,權臣。
滔天的權勢,曆來,隻有皇帝可以獨享。
她無數個日夜,希望像今天一樣這麼幹,隻要——但凡,官家願意支持她。
但現實是,她不得不将紀家交給紀悅,官家隻願意支持紀悅,這樣一來,紀府兩個人說話,即便她與紀悅是姐妹,她們也未必事事都能想的一樣。
她知道,雲菩是激将。
可她就是滿心的酸辛,看着妹妹成為了國公。
不是因為妹妹是嫡出,不是因為紀二有多聰明優秀,而是因為,公主對她的忌憚,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們就變成了這樣——或許就是從公主下定決心,要坐這個龍椅的時刻開始。
她承認,她的演技甚至不如紀悅,言語中的酸楚與不滿被官家聽出來了。
“正儀。”官家用平淡的口吻說道,“我厭惡,不,我痛恨,”她款款走到她的面前,再不見閨閣時的溫婉沉默,“任人擺弄,我曾發過誓,此生,絕不會再過這樣的日子。”
雲菩發覺她錯算了一點。
此時,紀正儀僅僅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郎,官家是母親那個混賬老爹的老來得女,也沒比她大多少。
她倆直接就吵起來了。
她都不知道是作為皇帝的四公主滿街亂跑更離譜,還是皇帝和臣子在臣子家的院子裡吵架更離奇。
“你對我說,我是你唯一的朋友。”紀正儀語氣正常,但聽上去挺挖苦的。
“紀愉,我今日不與你論君臣,”四公主聽上去語聲平和,“是你沒把我當朋友,你和他們一樣,都覺得我是任你們擺弄的木偶。”
“我沒有,但不管怎麼,你要是這麼想,”紀正儀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今天就和四公主過不去,她徑直下跪請罪,“微臣知罪。”
清歌臉色微微發白,一口氣憋在心,晾了紀正儀半盞茶時光,才壓下痛苦,咬着唇,含恨開口,“你又何罪之有,都怪我。”
她不知道,紀愉究竟有何顔面,有何勇氣,說她們曾經是朋友,還指責是她對不住她。
她曾無數次,希望紀愉能忠心于她,無數個日夜,她幻想紀愉能像紀悅一般,做到這一步,她自問,她能慷慨的将紀家軍,贈與紀愉。
可紀愉把她當傻子耍。
紀愉不是諸葛亮,她是司馬懿,處處機關算盡,還指望她感恩戴德。
在紀宴與她之間,紀愉隻追随赢家。
甚至,紀愉都不如紀悅,至少紀悅看得清,至少紀悅願意,她是個女子,隻有一個女官家,才會允許她展翅翺翔,她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性别,一樣的處境,是天然的盟友,哪怕是她的父親,都會親手折斷她的羽翼,把她變成一個妻子,母親。
君臣之間,本就是各取所需的算計,她能容忍人的本性逐利,卻無法容忍紀愉試探她的底線,迫害她的親人,對她血親做下種種事迹,還在這裡裝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最終,還是她,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咽下。
她覺得,若是那名叫忽蘭的女賓回來的再晚些,她肯定會忍不住,痛斥紀正儀,隻想撕爛紀正儀那虛僞的面孔。
“官家,公主,公主,紀小姐。”鄭珏行禮,退卻,讓到一邊,送出一個不大一點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