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雲菩最讨厭母親遇到事就歇斯底裡發瘋的這一面,“這能改變什麼?”
她隐約猜到過母親可能和她一樣,竹庭也如此倒不意外。
隻是愛慕怎樣的人,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并不能改變自己所想所做之事。
“承平妃整日裡也說她隻愛與女子呆在一處。”她換了西信官話,她知道竹庭能聽得懂,“她照樣嫁給祖父,在有個女兒的情況下,生了你最恨的那個男人。”
“她隻是對你傾訴些許過往,傷及自身,你便要想我也是這樣的人嗎?”竹庭極費解地問。
“你和芍閣公主不一樣,”雲菩理過衣袖,她認為自己早已過了多愁善感的年紀,但實話擺在唇畔,她還是會覺得怅然。
假如母親沒有病,沒有瘋,她要做中州的皇,必須抹除這段過往,而她是竹庭不堪回首的屈/辱/證明。
這是一個想争奪皇位之人最起碼所應當具備的判斷力。
隻是竹庭所能等待的時機對她不友善,天命不喜歡她,合适的時機都伴随着她的長大成人。
但和竹庭鬥應該會比跟金墨過招有趣。
她們都是陰暗河溝裡的小老鼠,沒金墨那麼自命清高。
這樣想一想,她會很亢奮。
她擡手碰碰竹庭的臉頰,仰起頭,注視着這個女人,最終還是歎息般地說道:“可為什麼你偏偏瘋了。”
她覺得她跟母親所有的孽緣全是母親的病所導緻的。
瘋瘋癫癫的母親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天知道那個世道究竟是什麼鬼樣子。“自你生下來,我便陪在你身邊,即便如此,你居然質疑我對你的愛。”
“第一個叫我孽種的人,就是你。”她善良的提醒道。“起初,我以為那個詞是女兒或者閨女,我還高高興興地應了。”
她還記得,轉天她跟娜娜唠嗑的時候把這個詞教給了娜娜,害的娜娜挨了薩日朗一頓揍。
竹庭茫然的搖頭,“你胡說些什麼?”
“就當我在胡說八道吧。”她失去了和竹庭糾纏的興緻,是對是錯,是愛是恨都和她關系不大,竹庭是這裡這具軀殼的母親,不是她的母親,這兩個人是長得一樣,可智計和性情沒有一點相同之處,這架沒法吵,有的話母親說過,可能這裡的竹庭就是沒說過,她無從得知。
她剛要走,紀鴦卻叫住她。
“你知道有人刺殺?”紀鴦問。
“你不是也聽見了,”她轉過身,“娜娜的那個‘啊,我說’。”
紀鴦神情有些無奈也有些抓狂,“你為何要支開她們。”
“她們中任何人動手,我大概都得跟人做一筆交易,去京兆府撈人。”她望了望院子裡變黃的銀杏葉子,“那時候就是按律例,殺人償命了。”她沒有看紀鴦,“其實我準備看你動手的。”
從紀鴦緊張到慌不擇言和細數往事給自己壯膽的行為來看,紀鴦指望不上。
“你的侍女不能将他們攔于府外麼?”紀鴦質問。
“不放他們進來,”表妹是一個很難以捉摸的女子,“他們沒辦法回去交差,這種死士,肯定免不了一頓毒打,我多善解人意。”
“我先走了。”雲菩看了看亂七八糟的院子,“收拾一下。”
紀鴦就是個杠精,“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她隻好拖了長聲,“姐姐,求求你了,幫我收拾一下院子好不好。”
紀鴦習慣性的嗯了聲,此刻她應當還沒察覺這是多少的活計,因此在紀鴦意識到這活一個人幹不完之前她跑回了書房,更邪惡的把竹庭丢給了紀鴦。
她看了看時間,先去洗了個澡,出來找了個小鍋,打發了一杯茶葉,倒了兩杯,沾着茶粉畫了一隻失敗的喜鵲。
在她将兩杯茶擺好後,紀正儀在約好的時間登門。
對于這點她還是欽佩紀正儀的,她辦事總會拖沓,待客時還會遲到,最後她隻能命禦前侍女給一個模糊地時間段。
“坐。”她坐在書案之後。
“如今你倒是一點都不避諱了。”紀愉笑了笑,她沒有接受邀請,像臣子一般坐在左右側的椅子上,而是站着。
這個視角讓她俯視雲菩,她對此很滿意。
“我隻是性情上有些我行我素。”雲菩挽唇笑過。
“言辭是一種藝術,一種美學,”紀愉袖手而立,“但你們不适應,也不理解這種美,罷了,”她說,“我們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倘若這是一幅畫作,你為何欣賞這幅畫,你的報價又是幾何。”她打量着雲菩,“你們本應當不喜歡這樣的畫作,為何又驟然表達了你們的喜愛?”
雲菩青絲散着,在發尾挽了一挽,又偏愛蝴蝶形狀的首飾,總戴一枚藍色閃蝶的發飾,不過她生的好看,素淨着也像古畫裡的仕女,氣質柔美,乍一看去隻像閨閣中的嬌客——可必須得安靜坐在那裡。
隻要一有舉動,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是數不盡的盛氣淩人。
聽見她的詢問,雲菩隻是交疊手,靠着椅背,“我們确實不喜歡這樣的畫作。”她沉吟片刻後,大抵是找不到合适的比方,徑直說道,“你大概聽說過棟鄂東哥這個人,漠西也好,漠東也罷,實際上和中州一個樣,要麼為何人們常說,紅顔薄命。”
說謊的秘籍在于,真假摻和着說。
“我和他的婚約,雖從未兌現,但隻要有這一層婚約,即便我的血統更高貴,人們也自然而然地默認,他比我尊貴。”雲菩告訴紀正儀,“他的母親,因此也是整個草原上最受尊崇的太後。”
即便當年東哥及諾敏母子被貶為庶民,圈禁在京郊一處莊子上,像崔子清這樣的人,仍然會上折,請立東哥為副。
這是她生平裡最痛恨不過的一件事。
哪怕這是兩個階下囚,她已經擺明了态度,看在他他拉鹂吹的份上,她好吃好喝,軟禁這兩個人到死,給他們送終,這是她對他他拉家族最大的人情與最高的容忍,可人們就是會覺得,她和東哥有過婚約,因此東哥和諾敏是她的主子。
平心而論,諾敏是一個稍有些嚴厲的溫柔阿姨,對她和娜娜都不算差,可她就是恨,無法釋懷此事,因為這是對一個君王最大的挑釁。
當然,她也感激崔子清的這一份請立,這讓她看清了男人的嘴臉,知道如果想坐穩這個位置,有些事就必須做盡,做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得死透。
“對我來說,這很困擾,想了結我的困擾,就隻有一個辦法,那個辦法又耗費許多金銀,民不聊生,也是兩難,要是她們能繼續做做生意,可能日子會好過些。”她說,“因此,也談不上我對哪幅畫作更感興趣。”
“很好,文人墨客品評書畫,從不隻買一幅,那下一幅呢?”紀正儀果然不好糊弄。
“那麼遠的事,我也無法預料,因為我是一名女子,我并不知道我的命有多長。”她露出個笑,“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自然是會為難的,但是不會傷筋動骨。”紀正儀和雙雙一個樣,要是座位不合心意,她們甯可站着,給她一個軟釘子碰,“左不過,祠堂跪上一跪,我們都惺惺作态一番,彼此有個台階。”她自然言語中也帶了威脅,“難怪鄭公子替你說話。”
“她沒生在好時候。”雲菩淡淡說,“但就算生在今日,也是能治她一個欺君罔上。”
和紀正儀這樣的聰明人說話有一點好處,話不用說透,點到為止大家都見好就收。
“舍妹勞您費心。”紀正儀走之前忽說,“不過,官家不該用紀鴦,但她可能别無選擇,隻能用紀鴦。”
“謝您告知。”她颔首,擡手示意以送,“慢走。”
待紀正儀走後,她叫來孔芙芷,隻問了孔芙芷一個問題,“聽說中州有句古話,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弱肉強食,自古亦然。”孔芙芷脾氣秉性和鄭珏不同,“但還要看,誰強誰弱,你問我,我一個平頭百姓,胸無點墨,大道理自是也說不出,不過我知道,人活着,隻是為了一口吃食,有一份營生,但要是不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哪個我都讨厭。”
“把這個。”雲菩将一個信封推過去。“帶上,我的侍女會帶你去上城。”
“去上城做什麼?”孔芙芷反問。
“你若能處理好此事,你所說的種種,我會考量。”雲菩叫來宜爾哈,“帶她走。”
當然她不忘交代宜爾哈幾句。
處理好這些事她準備喝個下午茶,結果把點心落院子裡了。
今日大概對四公主來說,是倒黴的一天,她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雀屏中選,成為竹庭心中的背後主使,跟紀鴦說點小話還被她逮到了。
她剛走到院子前,就撞到四公主和紀鴦坐在一處。
大概紀鴦已經跟四公主告過狀了。
所以四公主反問:“你有膽量嗎?”
“阿鴦,我知道你不怕死,”清歌彈走裙擺上的落葉,“你甯可死,也不喜歡被人委屈,那你有膽子,真的如你曾經說過的那樣,做點事嗎?”
她瞧見了站在樹下的雲菩,說到底,血緣就是很奇妙,雲菩站在那裡,一襲寬衣長裙,讓她想起年輕時的阿姐。
“我有膽量,可你知道嗎?宴飲上人們見到我,連話都不願意同我說一句。”紀鴦隻是搖頭。
“他們會更願意接納你。”清歌招呼雲菩過來,“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阿姐的女兒是個小說謊精,推辭道,“我不懂這些事情,人們都知道,我于家中嬌生慣養,隻知梳妝打扮,你用我的名字,這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我并非什麼都不知道。”四公主有時也很不要臉,“這終究是我的事情,我不想讓你們母女牽涉其中,因此我交托紀鴦來辦,朝臣無法接納阿鴦的過往,我隻能這麼做。”
“紀鴦是芍閣公主的女兒。”雲菩垂下視線。
“我知道阿姐這會兒恨我。”清歌心中默默歎過一口氣。
縱使阿姐近來加重的病情讓她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待她也比之前好些,她知道,在長姐心裡,她是害死老二的元兇之一。
她不願意承認這個罪名,隻是午夜夢回扪心自問,她那日為什麼不能豁出去,像猛獸一樣撕咬陸家上下,闖進去,救回二姐。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長姐身上,大概她是願意這麼做的,哪怕就此滿盤皆輸。
隻是換成二姐,她便能做到顧全大局。
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與二姐變得生分了。
可能是嫉妒長姐與二姐之前的親近,這讓她極其陰暗地厭惡這二姐,也可能是發生在紀鴦身上的事,這讓她害怕,從此再無法信任二姐——二姐能為了獻媚于婆家,對自己生下來孩子如此絕情,來日便也可以對她無情。
“但我相信,她就算棄我于不顧,”她輕聲說,“為陳,她大概不願意的,但是為了她的舊友,為了紀鴦,她會……”她一時語塞,苦笑着搖頭,“至少,她會救她們的。”
“我娘病了。”雲菩總是會打破她的希冀與幻想。“她大概連自己都救不了。”
“吃不吃桂花糕?”她打開手帕包着的點心,“是宮裡的手藝,抱歉,我雖有官家之名,卻無官家之實,我想接你們去宮裡住,我卻做不到。”
她沒有違心地說是長姐不願意進宮,而選擇告訴雲菩,是雪花樣的折子,讓她不能再提讓長姐宿在宮中,也不能頻繁的賞賜東西出宮,提醒大臣們長姐住在這裡,她隻能讓這件事漸漸淡出朝臣視野,試圖讓他們遺忘。
“隻能給你們帶點吃的。”她看着糕點,“不好意思,有點碎,還是别吃了,下次我找個盒子。”
不過雲菩這個小孩子倒是不挑剔,她還是接過了桂花糕,“是好吃的。”
紀鴦沉默了會兒,開口說,“我可以的,我不需要人救,成敗左右也就是這樣了。”她告訴四姨,“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我活着也很痛苦,我真的很在意别人說什麼。”她擡手示意表妹閉嘴,“這種事你不懂,你真的不懂,我真的很難過,很難受,因為經曆這一切,被人用這樣的話評述着的人不是你。”她看向四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辦好,我管内衛也管的很糟,隻能告訴你,我會盡我所能。”
“沒關系。”四公主穿着華貴的衣裙,精緻的眉眼上繪着淡雅的妝容,隻是她看着總是落寞,透露着一種哀傷,沒有一絲一毫為君的惬意,甚至說話裡滿是絕望,“阿姨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多少能信任的人,也并沒有多少人信任我,我身邊隻有你們幾個,不管怎麼樣,你要記得,我會承擔因果,你要好好活着。”
一時間雲菩也不想評判四公主這樣的話語是一種欺騙還是話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