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庭本已不記得雲菩是她和誰的孩子了。
被紀鴦這麼一提醒,她想起來了,雲菩是敵人的孩子,在一個傾盆落雨的深秋夜晚,她們一同從漠西逃出。
她擡起眼,看向雲菩。
雲菩的視線迎上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像那個讨厭的人,但這是一隻惹人憐的瘦小女孩子,圓圓的杏眼總會流露出茫然的神情,看着像被丢棄的流浪小貓,說話也像小貓的叫聲,難免觸動她的心腸。
人,就是要糊塗着過日子的。
“我……”她開口,“我不是那樣的人,我說過的,你選擇跟我回來,那就是我女兒。”
“怎麼說呢,”雲菩切着梨,“她确實不怎麼喜歡我,稱得上讨厭吧。”
“如若我有個兄弟,一切應當會是那麼的簡單直白,愛恨不再朦胧。”
“小芍不是那樣的人,她一定有她的苦衷。”竹庭垂眸看着紀鴦,卻不敢與她對視,“如無你父親的許可,她不會這麼做,定是你父親逼迫她的,”她可能是在西信呆了太久,說話也漸漸的常用白話,“是這個世道讓她這麼做,錯的是這整個世道,你恨她是沒用的,也沒有意義的,隻有世道變了,她才能做回你的母親,最無恥的是你父親,你父親才是罪魁禍首,若沒有你父親,沒有你父家,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你娘隻是身不由己,她本性是善良的,否則……”
雲菩輕輕歎了口氣,将後半句話說完,“看她如何待這個兄弟,我就知道我該何去何從。”
竹庭和外界隔離太久,她隻會說一些教條又沒用的大道理。
人選擇向另一個人訴苦時,可并不是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說教——她們隻想要一些寬慰,尋求共鳴,并不想用自己的傷疤,換來高高在上的訓斥。
她拈起茶碗,轉頭看向娜娜。
娜娜往上瞧瞧,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措辭,隻能幹癟地指着屋檐,“啊,我說,是這樣。”
茉奇雅卻要她們走,“我會處理。”
“可是……”她有些擔心。
“去吧。”雲菩抿了口茶,又倒了一杯,遞給了竹庭。
中州人很喜歡喝各式各樣的茶葉,可是她總喝不出個所以然,無論是普洱還是鐵觀音,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味道,就算是作為貢品的龍井也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因此她隻喜歡一款廉價茶葉——茉莉花茶。
但母親很嫌棄這種茶葉,一口都不會喝,還總叫她倒掉。
而這是竹庭和母親間最大的差異。
竹庭會皺着眉,禮貌的喝上一口,又把杯子還給她,走進她話裡的陷阱,接着質問,“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倘若你當真問心無愧,又為什麼會在心中假設,假如我有個兄弟,我有朝一日,終會與你決裂?遂來質問我為何言此。”雲菩把剩下的半杯茶折到自己的杯子裡。
“你看,”紀鴦笑起來,她忽然找到了自己開朗的笑聲,“她們就是親姐妹呢。”
事情就在這裡急轉直下。
大姨母忽然用一種很兇的語氣質問表妹,“你不是知道嗎?”
表妹迷茫的看着姨母,“我知道什麼?”
“你不可能有兄弟,姐妹也絕不可能。”姨母堂而皇之的說。
“事情是這樣的,你是上蒼眷顧我的一個意外。”竹庭柔聲道。“這樣僥幸的奇事發生一次已是極其不易,所以阿娘隻有你一個孩子,你沒必要做這樣或那樣的假設。”
“什麼僥幸的奇事?”雲菩忽心中燃起幻想,或許她真的是抱養的,就像金墨一樣。
有時她倒甯可自己是被遺棄的孩子。
可命運卻不眷顧她。
晴天霹靂般,竹庭這般說:“你是我與迦陵頻伽的孩子,我夢裡聽妙音鳥兒頌佛,醒來就懷上了你。”
雲菩簡直想撬開竹庭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都裝滿了什麼東西,天知道竹庭神志所沉溺的幻境到底是何等的驚天地泣鬼神。
紀鴦一下子被茶水嗆到了,拼命咳嗽着,“什麼?”
“你怎麼胡說八道?”表妹學她說話。
“就是這樣呀。”竹庭揉揉雲菩的發心。“阿娘沒有騙你。”
她也想告訴女兒實話,但實話太殘忍,她不想讓女兒知道。
謊話雖然荒謬,可聽起來卻開心許多。
“她是大騙子。”女兒指指她。
“哎那你就是小騙子。”她蹲下來,屈指刮了下女兒的鼻尖。
“她畢竟瘋了。”雲菩頗為無奈。
“許多的那些年前,”紀鴦怅然說,“娘……阿方也曾說過,我是送子鳥帶來的孩子。”她笑着笑着卻又雙眼噙着淚光,“她的兒子替了我,在公主府享盡榮華富貴,我曾以為,她是我的母親,而母親隻是一個善良的主母,最終,我和她沒有緣分,我與她又自始至終,都不是母女。”
說話間,她咬着唇,顫抖着手握住佩劍。
“你殺過人嗎?”她問表妹,問罷又自問自答,“我殺過,殺第一個的時候很害怕,可從第三個,第四個開始,就是一種享受,我是最卑劣最廉價的伎子,可他們的命,都拿捏在我的掌心,一柄小小的刀刃,一根簪子,隻要對準頸,對準心,對準頸後,那麼一戳,他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可真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直到我殺最後一個,他是阿方的兒子,其實他文質彬彬,接人待物也儒雅,談吐溫文,被照顧的、教養的很好,我看着他那副模樣,便止不住在想,這本來應該是我的樣子,所以我被接回來的第一個晚上,那天我剛從诏獄裡出來,不知道衣服多久沒換,記不清我受過多少刑,狼狽的像泥土。”
她想對表妹露出一個笑,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笑出來,“母親給我送了一件衣服,绫羅綢緞,可真漂亮,他來看我,我就用腰帶,在我卧房裡把他勒死了,脖子都斷了。”
表妹不搭理她,隻是在發呆,過了會兒拿起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将面前的點心推過來,“這個叫茶酥,挺好吃的。”
“你吃吧,”她搖搖頭,“你要多吃些,瞧你,大半天連半塊糕都沒吃完。”
不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表妹就是個讨厭鬼。
她剛拿起一塊酥,表妹飛快地把腦袋湊過來,一口叼走了。
“謝謝,這個點心不僅掉渣,還挺油的,”雲菩把手帕疊好,“我沒找到筷子。”
她懷疑昨天延齡忘記洗筷子了,多半這些倒黴筷子還在不知名的盆裡泡着。
紀鴦的面色極其難看,沾滿油的手頓在半空,她既找不到手帕,也尋不到草紙,隻想把表妹揍一頓,“你吃完了嗎?吃完了你就帶着你的瘋娘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