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感慨,“楊玖?”
這個世道真的邪門。
明明金墨長得還是那個金墨的樣子,可為什麼就換了一個娘?
她尋思着,會不會金墨是抱養的?
“我一直以為楊玖及其部将悉數為衛氏所誅,生前遭辱,死相慘烈,乃至陳國史官無顔面落筆。”茉奇雅說了一句讓人後背發涼的話。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宜爾哈有時不太喜歡茉奇雅,“這麼厲害的一群女孩子,為什麼她們要那麼慘,憑什麼她們就不能活得好好的,住在你家隔壁,說不準每早跟你問安的奶奶就是傳說中的這群女士兵。”
“她帶兵是打我們的。”雲菩握着茶盞。
此刻她能清晰地意識到,東之東人從來都沒有認可過西信,西信的敵人,從不是東之東的賊患。
宜爾哈點了點頭,“哦。”她不得不佩服貞純娘娘,那麼簡單的幾句話,到現在,她腦子裡還是那些話,真的朗朗上口,還好記。
她盯着茉奇雅看了好久,遲疑了又遲疑,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旁敲側擊問,“你怎麼看待東之東族規?”
茉奇雅瞄了她一眼,大概是猜到了她沒問出口的話,不是很想回答,晾了她一會兒,覺得不合适,又說,“很沒用。”她吃東西慢,喝水也慢,總之,她幹什麼都慢吞吞的,一杯茶喝到現在都沒喝完,“人逐利而生,隻要有甜頭和利益,她們自己就會做出選擇,懲罰是一種很愚蠢的辦法。過往之人那麼做,是因為有足夠高的利,給不了同樣高的利,列幾千條規矩,都是過家家,難成大器。”
“你們為什麼不信人都是壞的?”雲菩覺得宜爾哈也帶着和娜娜一樣的幼稚氣息,說好聽叫意氣,說難聽叫愚蠢。“人就是自私自利的,你以為承平妃真的那般大公無私麼,她隻是有運無命,當不了皇帝。”
“才不是呢。”宜爾哈是忠實的承平妃的捍衛者,登時反唇相譏。
隻是她面對類似的辯白積攢了充足的經驗,她隻需要一句話就能讓宜爾哈把所有辯解統統咽回去,“她一把年紀,拼着命不要,愣是給大可汗生了個兒子,就是我父親。”
宜爾哈一下子就耷拉着腦袋,悶頭扒拉面條,“對哦。”
“你不吃嗎?”宜爾哈發現她把茉奇雅的那盤面吃的就剩一塊雞骨頭和三根面條,不由得心虛地問道,“我去再給你買一份?”
“不用,我出去一趟。”雲菩拎上買櫻桃送的小竹籃。
今天暖煙出殡。
其實她遲到了,但她猜她不到場紀正儀就不會發送。
中州人很重視嫡庶,尤其是像紀氏這樣古怪的人家。
紀正儀上一世為了能從紀家大門将暖煙擡出去,和她嫡母二人穿着壽衣,坐在棺材上,好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
她知道這很缺德,但她喜歡看紀正儀不痛快。
看見她,果然紀正儀一臉的痛苦。
“你來了。”紀愉撐身從靈前起來。
雲菩似乎懂一些中州的禮數,她換了一襲廣袖白衣藍裙,但她也不太懂,像拜佛一樣,進門敬了三柱香。
“害人之人來耀武揚威。”雲菩沖她笑了笑。
“倒也不必用這種話來擠兌我。”紀愉擡起眼,“你可說話算話?”
“你不怕被人指控為私通外敵?”雲菩問。
“如今信國皇太後是何人?”紀愉說,“通敵可輪不到我。”
“說得好。”她将一黑色刺繡紅色西番蓮紋路的卷軸遞給紀愉。
“晚些時候姐姐去看你。”紀愉低下頭,推推錦書的背,叫錦書過去找雲菩。
隻是錦書又跑回來,抱住她的腿,“姐姐你不要我了嗎?”她眼睛裡含着淚,“真的是我把阿娘克死了嗎?”
“不,是你爹害死的她。”紀愉蹲下來,“一會兒我就去找你。”
“紀三,别磨蹭了。”紀悅忽然說,“你以為父親猜不到你要做什麼嗎?”她站在窗下,盯着屋外,催促道,“你快走。”
隻是雲菩辦事也拉扯。
“不是我嗎?”雲菩好似很詫異。
“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至于以怨報德至那般地步。”紀正儀自嘲地笑笑。
“那可真糟。”雲菩從籃子裡拆了份剛買的點心遞給錦書,“這一點都不像你。”
年輕時的紀正儀時而精于算計,時而像金墨一樣擺爛。
“我也不是什麼牛鬼蛇神。”紀正儀可能是懶得利用這次機會,或者是覺得這種設局不一定能帶來什麼益處,畢竟此刻紀正儀無法預知來日的種種。
但紀正儀家裡的親戚是真的牛鬼蛇神,老的很沒禮貌的拄着拐杖闖進來,年輕的用像鴨子一樣難聽的聲音說着拗口又文鄒鄒的話,說話嗓門越來越大,比她說話聲都大,比竹庭更像個精神病。
“你倒也不必這般想我。”紀愉搖搖頭。
“我……”雲菩躊躇了片刻,就是不肯承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轉而顧左右而言他,“你家的人,一點都不像中州人。”
“你們走吧。”她握緊了雲菩給的卷軸,上前一步,正待解決此事。
變數在這時發生了。
雲菩走之前極自然地轉身,反手就是一耳光,将紀氏最德高望重的族老,她的祖叔,抽翻在地,面無表情地罵道,“什麼玩意。”
轉過臉卻又當什麼都沒發生,細聲細氣地問錦書,“你要不要吃糖葫蘆?”
“什麼是糖葫蘆?”錦書咦了聲。
“就是裹上糖漿的山楂。”雲菩解釋道。
可是新鄭沒有賣糖葫蘆的店,她帶着錦書繞了好久,最後隻買了兩個山楂鍋盔。
“對了,”錦書吃完了那塊糕,才擡着臉,“我應該怎麼稱呼你?你比我姐姐小,我是不是應該叫你妹妹?”
“叫我雲菩就好。”那個姑娘按了按她發心,莫名笑起來,“你也是好怪一個人。”
“那叫你怪妹妹。”錦書拿手帕擦擦嘴,“你打的那個人,是我和姐姐們的祖叔。”
忽然迎面走來一個穿鵝黃色長裙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說,“也是太後和太妃娘娘的叔爺。”
“你可怎麼辦呀,小姑娘。”鄭珏笑着看向茉奇雅。
棟鄂茉奇雅輕輕地咬了口點心,嚼上好半天,“鄭珏,你跟孔芙芷,我隻留下一個人,另一個我不要。”她說,“所以,我該怎麼辦那是你的事情。”
“悉聽尊便。”鄭珏淺淺行了一禮,“這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端。”
“我又不是中州人,就算我是中州人,打了也就打了。”雲菩用紙把點心包好,“所以孔小姐計高你一籌,你甘願認輸。”她将點心放在籃子裡,“是因為女扮男裝的緣故,傷了智計?”
“你這就是激将法了。”鄭珏面上仍是似笑非笑的樣子。
“去辦吧。”她不理鄭珏了。“早些回來。”
她對紀鴦真的展示了她最大的耐性,可紀鴦在把她屬臣染指一個遍後格外喜歡娜娜,天天粘着娜娜,要娜娜陪她做這麼做那個。
考慮到紀鴦凄慘的往事,她對此事未置一詞,頂多是寫日記的時候罵了紀鴦兩句。
但今天紀鴦極其可惡的湊過來,問,“你不生氣嗎?”
“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娜娜。”紀鴦坐下來,“你對她跟對别的女孩不一樣,但現在又覺得,你不喜歡她。”
表妹的想法總是很擰巴。
“你是故意惹我生氣才這麼做的嗎?”表妹就是很嫉妒,又很虛僞的不承認,抓着她的話柄,把她描述成了一個惡毒壞人。
當然,她并不覺得自己不惡毒。
不管表妹是一個多麼奇怪多麼擰巴的姑娘,她都很喜歡和表妹聊天。
似乎是因為她猜到表妹會說一些她願意聽到的話語,她能将壓在心裡最見不得天日的那一面傾訴。
“她不愛我,她也不愛你。”她默默地接過半塊點心,就着殘茶,一點點的吃掉。“你以為隻是你父親的原因麼。”
“紀鴦。”雲菩擡起臉,她看着竹庭,而竹庭站在紀鴦身後。
紀鴦渾然不覺,她一口茶水一口山楂鍋盔,倒也沒嫌棄她咬過那塊點心,“因為你不是男子,你若是個男子,她就不會瘋,不會那麼痛苦,她會悉心撫育你長大,為了你能繼承大位,去跟其他女人勾心鬥角,你是女子,她那麼的沮喪,那麼的痛苦,她說的那些不情願,統統都是假的,你是個女兒,那就是她不情願生下的孽種,如有必要,她會毫不猶豫地割下你的人頭,回到陳國,繼續當她的公主,你若是個兒子,那是能與她相依為命的後半生依靠,她從此就是西信的妃嫔,再也不是衛氏的女兒,她會為了你,割下四姨的腦袋。你覺得她與我母親不一樣,是兩種人嗎?她們是姐妹呀,同一個母親生下來的姐妹。”
“你……”雲菩剛開口就被打斷。
紀鴦極古怪的笑起來,“我是我娘親生的女兒,她甯肯要仆從的兒子,也不要我了。你娘若是嫁在中州,可能你跟我一起從公主的女兒,變成奴婢的養女,再一起被賣掉,隻賣了十四兩八錢銀子,這就是我的全部身價。”她垂下眼,“細細想來,她似乎,從來沒有認回過我,沒叫過一聲我的名字,如今我懷念着她,我自責着我父親害死了她,我是她仇人的女兒,而她愛我父親,愛的那麼刻骨銘心,我父親殺了她。”
她勾起一個笑容,複擡起視線,看向雲菩,她不知為何,罕見地想開懷大笑,“那你娘呢?”
雲菩不做聲,她喝着茶,半晌道出一句:“在你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