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菩低聲道,“無論你怎麼想,要學會把話語埋在心裡。這裡雖然是我家,可也是中州,這是新鄭。”
“雲菩,你說,我為何要活着?”紀鴦隻是麻木且凄涼的說,“我的養母賣了我,我的母親厭惡我,抛棄我,我的父親是我的殺母仇人,我的祖母想我死,我的外祖母要我給母親償命。”她凝視着竹庭的方向,“我真的好羨慕母親,這冷冰冰的世間,有一個人,哪怕瘋了,都記得要給她複仇雪恨,可我的恨,誰來替我雪?我甚至不知道,我該恨誰,又該報複誰,歸根結底,我不該出生,”随即,推開她,“這樣活着,就是沒意思透了。”
“娜娜她們都很喜歡你呀。”她匆忙間拽住紀鴦,“你要是不在了她們會很傷心。”
“你昨晚還告訴我,這種喜歡是沒有意義的,這對她們來說,和一場牌局或聚在一起吃頓鍋子沒有區别。”紀鴦一點點地将手抽離。
“可她們選擇帶你一起打這場牌局,或者吃這頓鍋子。”雲菩揪住紀鴦。“你為什麼要有意義的活着?”
表妹就是一個很離譜的人,她堂而皇之說,“人活着就是為了吃點好吃的,過上好日子,是一種享受呀。”
這把紀鴦氣笑了,“你這話說的,周幽王自愧弗如。”
她甚至覺得自己前段時間真荒唐,居然覺得表妹這樣一個混吃等死的嬌小姐就是那個狠毒殘忍的君王棟鄂茉奇雅。
棟鄂茉奇雅整軍備戰,以為南下,表妹隻會關心今晚和明天吃什麼。
“我隻是……”雲菩想了想,“光明磊落。”
她有時确實很嘴欠。
她其實可以假惺惺地和其他皇帝一樣,裝出愛民如子的模樣——實際上大家隻不過是關心自己私産的多寡——百姓的數目決定了今年糧食蔬果的産量,稅收的總額,甚至大家都會關心國土是否廣袤,邊界是否安甯,因為就是她家的花園,她誓死捍衛她所有的領土。
但她就是很喜歡撕下所有帝王的虛僞假面,坦白又荒唐的道出每個皇帝都會有的真實盤算——我受萬民供養,從此過上奢侈糜爛的日子,士兵為我馬革裹屍,我個人的江山千秋萬代。
隻是她最後的面子讓她把這句話粉飾成了“活着,吃點好的”。
“你隻是餓死鬼投胎。”紀鴦的情緒總是一陣一陣的,這會兒看起來又好了。
人就是有自己醜惡的一面,她醜惡的那一面是貪圖享受,喜歡華美衣裙、珠寶首飾和可口食物,而紀鴦醜惡的那一面是她必須得比别人優越。
現在紀鴦覺得自己在道德上遠勝于她,又能開心的活着。
她暫時敷衍地安撫住紀鴦,待看今天古怪的竹庭如何出招。
她以為竹庭會用一些百轉千回手段,盡展中州江南水鄉的婉約情調。
誰知竹庭和成芙攀談幾語,走回來,再宣布的計劃堪稱簡單粗暴。
娜娜伸着懶腰,和延齡背靠背的湊這可能掉腦袋的熱鬧。
太後娘娘可真是茉奇雅她娘,如假包換,一席話诠釋了什麼叫耗子的閨女會打洞。
她不知道太後娘娘要幹什麼,别管太後娘娘在計劃什麼或今天在發什麼瘋,她可張嘴就是:“我們需要一支軍隊。”
這思路和茉奇雅不能說幾乎一緻,也隻能說一模一樣。
竹庭對紀鴦說:“你要成為官家的心腹,她唯一所依賴的屏障,把他們替出來,随後,便能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你敢不敢?”
“好呀。”紀鴦說,她兇狠地盯着姨母,“然後我就要北伐,沒了漠西的依靠,你便無法肆意妄為,我就能讓我的母親入土為安。”
太後娘娘對紀鴦的話充耳不聞,隻是一錘定音,“好,我們都會幫你。”
娜娜還等着看茉奇雅的熱鬧,誰知茉奇雅很冷淡地說,“到也是個辦法。”她談不上敷衍,卻倒也不像是哄騙太後娘娘,“我們來替芍閣公主報仇。”
這讓她不得不以很暧昧的語調加上一些調笑時的舉動,把茉奇雅捉住,逮到屋裡,抱到書桌上,以茉奇雅害羞為借口打發走湊過來的延齡。
“你太輕敵了。”她很嚴肅地警告,“打起仗來,男的或許會倒戈,或許會投降,可女孩子都是不要命的。”
“中州本就富饒,一旦有了這樣的一支軍隊,那……”娜娜神情惴惴不安。
“這支軍隊不會是中州的捍衛者,而是中州的催命符。”茉奇雅很安靜地靠在她肩頭,耳語道,“女孩子當然很能打,可是滿朝的文武,又怎麼會容得下她們?”她柔柔笑道。
“有西信的先例在前,真實存在的水火不容與你死我活,似乎豁然開朗,女人,自然蠢蠢欲動,男子,難免未雨綢缪。中州可不比東之東。”她忽然撕破西信真實的那一面,首度破例挑明了她并非繼位西信,而是奪權東之東,“我們的士兵,官員,都是女子,而且,我們有槍,陳國,放眼望去,朝中隻有兩名女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一個雜号将軍。”
“以國論,華夷之分難以規避,而你有沒有想過,”雲菩說,“為什麼人要師出有名呢?”
隻要四公主被竹庭說動,組建這樣一支軍隊,勢必叛亂四起——而四公主也必然會被竹庭說動,畢竟,能坐上帝位的,都是賭徒。
倘若世上隻有陳國一個國度,出類拔萃的女子也有四公主一人,她敢說勝負四六之數,雖然險,但是四公主有勝算。
無人不娶妻,無人不納妾,縱使無妻無妾,勾欄瓦舍裡的伎子,也是女人,權勢當前,細微之處,無處不索命。
因此,四公主會賭這一次。
但是陳國一亂,她必然做出行動與回應,且不論西信,單看朝中,有反意者,不止紀正儀一人。
她自問問心無愧,哪怕是亡國之主,四公主也會當一次明君。
隻是她透過窗,望見庭院地上已經變暗的血漬——那是母親留下的,這血漬提醒着她,這裡不是她的來處。
利用她的是那個四公主,這裡的四公主,似乎還什麼都沒做。
某些事情上娜娜比薩日朗機靈,她回答道,“給人以一個不必死戰到底的轉圜餘地,不然,一旦投降,誰又擔得起滔天的罵名呢?”
可是娜娜又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不切實際的善良,“可那些女孩子怎麼辦?最後全部枉死了嗎?”
她沒忍心告訴娜娜實話,卻也做不到說謊,“你若是擔心她們,你可以去幫幫紀鴦,盡人事,聽天命吧。”
“那就是,會死了?”娜娜喃喃說道。
茉奇雅沉默了許久,推開她,避而不談,“我要去睡一會兒,我還是覺得很累。”
“我想回家。”她撐着桌子,望着光亮的木桌,桌子太明亮,倒映着她的身形。“小茉,我們回去吧,是勝是敗,我們堂堂正正打一場不行嗎?”
“諾敏來了上城。”茉奇雅背對着她,“我們一時半會兒不能回去。”她仰起頭,及腰的長發散着,“她是他他拉之後,身體裡流着和金墨一樣的血,她不會安靜的認命,倘若我在,我必須給出答複,隻能帶兵去平叛……我能赢,但别人會知道我的身體狀況。”
“假如我是中州的皇帝,我可以任命一位将軍,代我出征,可我卻是漠西的皇帝,”她側過臉,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緒,“我必須親征。”
雲菩覺得鄭珏說的不錯,她才是最大的說謊精。
當然,這樣的謊言也就騙騙娜娜,因為娜娜确實很在意她,換做不在乎的,根本不會管她說什麼樣的謊。
她不能在上城流露出一絲一毫傷重不支的樣子,防的正是金墨,隻是金墨沒撿這個便宜。
離開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等諾敏完成布局,垂死一擊,誣陷金墨母親非他他拉氏之後,乃中州皇帝舊部。
此處與彼處的諾敏倒是驚人的一緻,想了同一個損招。
她要等,也必須等諾敏把金墨逼到與他他拉氏決裂的境地與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