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極其炎熱,縱然晚風吹拂,仍無法驅散籠罩在新鄭上空的悶熱。
紀憲眺望着窗外,聽着喧鬧的蟲鳥聲。
她記不清什麼時候命宮人養了些蝈蝈,興許是當時覺得太孤寂,若一息聲音也無,她會懷疑這個宮廷是鬼界的煉獄,而今,她隻覺得吵鬧。
隻是再吵鬧的蟲鳥也比紀安強一些。
其實她知道,這樁樁件件的事都和紀安無關,自紀安生病後,她性格愈發内向,隻會躲在鳳儀宮,足不出戶,而後因太久聽不到聲音,紀安說話走調,咬字不清,從那之後,紀安甚至不肯與人攀談,除偶爾問問她和幾個孩子可還安好外,她過的像個活死人。
可她難以壓抑她的恨與她的怒。
她清楚地記得,臨入宮前紀安對她說的話,那句話如谶語一般。
那晚也是這樣的一個炎熱夏日,紀安說,“不要為了我入宮,再賠上你的一生後,你最後隻會恨我,我們會變成仇人,連陌路都沒得做。”
她也記得自己是怎麼選擇的。
年輕時人總會有着用不盡的勇氣。
她有太多想做的事,她想為阿娘複仇,想保護可憐的姐姐,想與跋扈的父親對抗,又想讓生下她的那個女人過上體面的日子,在那時的她看來,入宮成為妃嫔并不是一個壞選擇,隻要進宮,哪怕是最低級的美人、郡君,蠻橫的兄長和不講理的父親,都得匍匐在她腳下,三跪九叩,高呼娘娘。
入了宮,才懂什麼叫身不由己,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她長長的歎了口氣,對紀安說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句話。
“我們最終果然如此。”她苦笑道。
盯着她發呆的紀安忽笑起來,用稍稍走調的聲音說,“你終于跟我說話了。”
她說,“不,我不想跟你說話。”
紀安卻又高興起來,整張面龐又變得鮮活,不再那般暮氣沉沉,“你理我了。”她說,“你這段日子跟我生了好久的氣,到底為什麼呀?”她還追問她的痛處,“我想小竹了,她不是回來了嘛,怎麼也不進宮來看看我們。”
紀憲生氣歸生氣,聽見紀安這樣的話難免心酸。
“小竹現在恨我。”她輕聲說,“不過,我也活該。不見就不見吧,她過得好就行。”
她每日都叫自己硬起心腸,可有很多時候,她拿紀安沒辦法,也拿清歌沒轍。
清歌每晚隻要沒宿在宮外,就會小時候一樣,跑過來,賴着不走。
“要不要吃點奇怪的東西。”清歌親手拿着一個小小的八角盒。“奶油蛋糕和煎牛肉。”
她覺得,雲菩沒資格說紀鴦的各種不是。
紀鴦的手藝雖不能吃,可好歹是飯的模樣。
雲菩做出來的東西那就非常邪毒,要麼是奇形怪狀的糕點,說這個是烤的雞蛋糕,要麼就是還流着血水的牛肉,為之名曰半熟嫩牛肉。
要不是雲菩自己會吃這種奇怪東西且連着好幾次都做這種古怪玩意,她都疑心雲菩是故意這般烹饪食材來捉弄賓客。
“你外孫女親手做的。”她非常“善良”的切下一部分,進獻給了姨母——鑒于最近姨母一定要跟她以姨甥相稱,她放過了母後。
姨母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說不上不高興,也說不清是不是傷懷,但終歸結束了這段時間地沉默,她語氣沒什麼起伏,可好歹開口說話了,“拿開。”
清歌性子随了她娘,歡天喜地地說,“你說話了,說話了,又搭理我了。”
“你是不是傻。”紀憲隻能搖頭。
“也許我就是個傻瓜。”清歌挨她腿邊坐下,像兒時那般,靠在她的腿上,枕着膝蓋。
忽然姨母低下頭,問了這樣一句話,“是你嗎?是不是你?兩樁事,當真不是你嗎?我本以為不是你,可如今,我也動搖。”
姨母直勾勾地盯過來,語落聲裡是最殘忍的質問,“若是你一手籌謀,而今又裝作無辜,倒也合乎情理。”
清歌無奈地與姨母對視。
她也覺得自己虛僞。
明明痛徹心扉,想絕望嘶吼,也想狂躁地歇斯底裡一番,可她隻是無奈又平靜地跟姨母說,“那就叫我不得好死,屍骨無存,這樣您會信嗎?”
姨母隻是面無表情地說,“毒誓再狠,也就是一句話,言語如何能當真?”
“你說得對。”清歌站起身,她背對着姨母,生怕自己失态,發火或落淚,這有失官家氣度。
哪怕她心裡告訴自己一百遍乃至一萬遍,她如今是官家,君臨天下,她實際上做出來的事就是不計後果地在夜深時分闖出宮門,去找阿姐。
言官肯定不會放過她,有異心的大臣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她要再自己一個人在這偌大又冰冷的皇宮中呆下去,她就會發瘋——阿姐不在新鄭時她還有個念想,有接阿姐回來的信念支撐着她和姨母,和朝臣,一日複一日的斡旋,可阿姐明明回來了,她才不要呆在宮裡,受姨母的陰陽怪氣。
也不知雲菩到底給阿姐灌了多少迷魂湯,讓瘋了的阿姐隻願意整日跟她呆在一起。
她闖進阿姐家,發現阿姐又跟那個孽種膩在一處。
“你今天怎麼跟琪琪格在一起?”阿姐讓那個狐狸精趴在她的懷裡,如摟一隻小貓,無比愛憐,無比刺眼。
“今天琪琪格跟綿綿鬧了别扭。”雲菩伸手過去戳戳琪琪格的背,“好啦你不要生氣了,綿綿就是一個小孩子嘛。”
“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搭理她。”琪琪格說,“我不要理她了。”
“可憐蟲。”雲菩伸出手,她和琪琪格挨挨腦袋,“不要鬧别扭了,快和好吧。”
“才不要。”琪琪格還耍上脾氣了。
“你有什麼好生氣的。”雲菩有些哭笑不得,“你們養的毛毛蟲跑了,不知道躲在家裡的哪個角落裡,我很怕蛾子的,我還沒有發脾氣,你倒生起氣來了。”
“那不是毛毛蟲!”琪琪格尖叫,“那是我閨女!”
“那是蟲子!”雲菩也火了,“它就算沒有被綿綿弄丢,我也想把它從家裡丢出去!怎麼可以養毛毛蟲?”
在琪琪格的小寵物襯托下,閨女那隻小貓簡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當然,在四公主襯托下,琪琪格還算一個蠻正常的姑娘。
陳國臣子在四公主和她之間,将雙标發揮到了極緻。
明明四公主也會半夜出宮,跑到這邊借宿,但文武百官知道閉嘴,她住在行宮天地一家春,差點被口水淹死。
四公主去而複返,在床邊坐下,鑽到竹庭懷裡,“阿姐。”
有時四公主挺有意思的,她不會明着把她趕走,隻會說,“過來找阿姨好不好?”還會講冷笑話,“阿姨抱抱小狐狸精。”為了避免琪琪格主動對号入座,還特意戳戳她的腦袋,“是不是勾引我阿姐的小狐狸精呀。”
“這一點都不好笑。”她說。
“因為阿姐以前隻是我一個人的阿姐,現在還是你娘。”四公主縮在床邊。“你不是小狐狸精那你是什麼?”
“那還是小狐狸精吧。”她屈服了。
小狐狸精比孽種還是好聽許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