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棠每日回家,隻要推開門扉,房間裡就是煙霧缭繞的盛況。
煙草和酒的味道一起包裹住她,引她咳嗽。
窗扉其實是敞開的,楊棋穿着一件淺色的襖裙,半坐半卧地倚在窗邊榻上,叼着水煙,桌上擺着冷酒和幾粒毛豆,酒盅裡還剩三分之一的酒。
“珊瑚呢?”她揮開眼前的煙,暗自揣測楊棋這次又抽了多少。
楊棋聞聲轉過頭,見是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又叩了口煙,又呼出,将煙霧吐向她,還故意沖臉呼出,“不知道。”
“已經很晚了。”鄭棠擡袖掩面,企圖用薄薄的衣袖阻擋住煙草嗆人的氣味。
她每次看楊棋在家裡抽水煙喝酒,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楊棋的回答更讓她惱怒。
于是她說話語氣不太好,“我擔心她又跑出去了,這個時辰了,不論我們的同窗情誼,你怎麼是她名義上的母親,你恨我,可珊瑚她終究是無辜的,你為何不能派人去尋她?而不是在這裡抽你的煙,每日喝酒頹廢。”
“哎呦。”楊棋忽然坐起身,慢條斯理地擰開煙筒,驟然就揚手一潑,“我們是同窗,你算我哪門子的同窗?我們是同窗,你娶我,讓我做你的夫人,還整日裡大言不慚我們是同窗,同窗?呵,我看我是把你鄭家祖墳裡躺着的祠堂牌位上的每個人都挖出來挫骨揚灰了,我們是世代的仇敵,你個吃絕戶吃相難看的潑皮破落戶。”她冷笑道,“豬的吃相都比鄭相您體面。”
“那你知道鄭瑚又跑到哪裡去了麼。”鄭棠是真的臉皮厚,不管怎麼罵,都是一個表情,他隻是用手帕擦擦臉,假裝自己是一個仁慈的父親,在外邊受了氣,想找茬吵架,又假惺惺地關心起鄭瑚。
“她娘都被你害死了,”楊棋笑岔氣了,“你這又突然裝出來父慈女孝,演的好像,我要不要給你擊掌,再誇誇你呀。”
鄭棠猜鄭瑚出門前肯定跟楊棋說過,否則以楊棋的性格,肯定會罵她“自己都不去找就在這裡假惺惺地問,你女兒墳頭草三尺高了”。
這下她就放心了。
“你可真恨我啊。”她有些無奈,“你當真以為,先皇給了你兩個選擇嗎?你沒看見楊玖的下場嗎?你不選擇出閣嫁人,你的下場就是死,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選了我,路都是自己選的,不要往我身上怪罪。”
“那我憑什麼不恨你呀。”楊棋就像一個爆竹。“嘴巴長在你身上,你也有手,不能說話能寫字,不會寫字能說話,你不能回絕麼?你為什麼不回絕?你憑什麼不回絕?”随後她用一種極為蔑視的視線挑釁,“你以為你一個其他人用過的玩意,配得上我嗎?你憑什麼呀。”
她很想将鄭棠徹底激怒,扒下這個男人虛僞的那層皮。
但每說到此,鄭棠都會流露出一種忍俊不禁的神情,“啊對,忘記了,你從來都不用别人用過的東西,連筷子都不行,還真是奇恥大辱。”
“你既知道,為何又要來找罵?”楊棋道,“你是不是每天不挨這頓罵你就渾身不适?”
“我隻是覺得很荒唐,”鄭棠說,“當然你也很荒謬。”
“荒謬的是你。”楊棋反唇相譏。
“不,”鄭棠搖頭,“那你倒是說說,你怎麼才肯原諒我?”
楊棋失笑道,“下輩子吧。”她又熟練的續上了煙絲,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鄭棠隻是一個僞君子真小人,擅長以己度人。
變态問她,“極好,你這麼大的抱負,那般雄心,我倒是好奇,你不是宣稱,天下女子皆你同袍,那我若是個女子,帶着女兒與你成親,我不也依然是一個其他人用過的玩意,你才是最虛僞的人。”
鄭棠一直都覺得楊棋的腦子就跟有病一樣。
她當年出手搭救楊棋隻是起了愛惜将才之心,結果楊棋是個極有毛病的傻叉。
“那能一樣嗎?”楊棋拿着水煙袋去東閣卧房,走到門前又扭過頭跟她說,“你要是一個帶着女兒的寡婦,你女兒如我所出,可你是一個死不要臉帶着女兒的老鳏夫,胡子一大把,腦子裡想的都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洗臉時也不對着水盆看看,您今年貴庚。”
“你腦子是真的有病。”鄭棠沒忍住,“帶女兒的寡婦和帶女兒的鳏夫有什麼區别,不都不是你女兒麼。”
“死變态。”楊棋罵道,“為老不尊。”
她們又于屋内僵持半盞茶的時光。
“鄭瑚。”鄭棠又問。
“紀鴦派她去最後核驗一下衛翁主的身份。”楊棋站在門扉前,漠然伫立半晌,“你不是想讓我原諒你麼,不用你變成一個女人。”她回首,“你當個太監就行,以此明志,我就信你。”
“那這是不可能的。”鄭棠搖着頭,“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太監的,你别想了。”
#
繞過心間,那個叫琪琪格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進次西間,“這是你的房間。”她故作老成地背着手,“這個院子比較大,我們每個人都能有一個小屋子。”
綿綿提着包裹,好奇地張望着。
她平日裡與钺國人打的交道比較多,跟信國沒什麼接觸,粗粗相處下來,她發現信國的女孩大體上性子比較活潑——雖然也稱不上友善。
這是一件蠻寬敞的房間,除了一張拔布床以外,還有桌椅櫥櫃,角落裡擺着幾個大大的箱子。
“太後娘娘住東稍間,本來雲菩想住次東間,可是太後娘娘把碧紗櫥給了她的妹妹,雲菩就跑到後邊的那個院子住了。”琪琪格踩着凳子,拉開五角櫃的抽屜。“你有帶刷牙粉、洗澡洗臉的皂嘛,我有多的,我還有洗頭發的皂,還是你喜歡皂莢?”
“我都可以。”綿綿謹慎地回答。
随後她收獲了一大堆的梳洗用物。
“雲菩比較嬌氣。”琪琪格把一個大大的箱子合上,吃力地拖走,看來此前這個房間是她的儲物間,“她大緻上還是很好相處的,但她讨厭奇怪的味道,反正你每天洗一次澡好啦,不然她真的會當着好多人的面,問你有沒有洗澡。”
她說話時被她數落的雲菩從書房裡出來,她穿了件很舊的灰色襦裙,偏裹着一件奢華的串珠雲肩,上邊珍珠都是一樣的大小,形狀均勻,是拇指大小的上等東珠,她站在門口,試試探探地伸了個腦袋出來,或許她隻想張望一眼,隻是聽到琪琪格在說她,便走過來。
琪琪格這邊說着話,她那邊歎着氣,但最後一口氣沒有呼出來,而是含在嘴裡,将臉頰鼓起來,一張小小的臉瞬間變成了小圓臉,抄着手盯着琪琪格,但愣是等琪琪格說完,她才反駁:“我沒有。”
“娜娜是最好的小姐姐,她脾氣很好,也會帶你去吃好吃的,不過她會偷偷吃掉你的飯,你得學會護食,和她發脾氣;延齡姐睡覺打呼噜,你要在她睡覺之前鑽進被窩,還有她會做天底下最好吃的烤饅頭片;翠星河姐脾氣比雲菩好多了,隻是你晚上不要打擾她睡覺,她被吵醒會很暴躁,所以你最好中午或上午去洗澡。”琪琪格趴在箱子上,擡起腦袋,直接嗆聲,“說起來,你上次直接叫成芙阿姨去洗頭。”
“她來我家三天了,我就沒見她去洗澡。”雲菩辯白道。“我要買柴火和煤炭,每個人每天用多少熱水我心裡是有數的,柴火很貴的。”
“那你也當着所有人的面叫人家去洗澡了。”琪琪格皺着眉,“還說人家頭發有味道,這不禮貌。”
“可就是桂花頭油的味道。”她說。
冷不丁綿綿伸手過來一把捏住她的臉。
她猛地往後一退。
綿綿和珠珠一樣,或許是做這種活計都要有點自來熟的本事。
“我隻是覺得你好可愛呀。”綿綿說,“你變成小圓臉了。”
“那為什麼要捏我呀?”雲菩看起來沒有生氣,從随和程度來說,應該排除了她便是棟鄂茉奇雅的嫌疑,隻是綿綿仍然無法肯定,畢竟以她對她那個讨厭父親的了解,人在人前還是能是沉得住氣的,做一個體面的謙謙君子,隻是背後會露出利齒。
“就是因為很喜歡你呀。”綿綿的臉皮厚度已經出賣了她。
“哦。”雲菩點點頭,她走過去,“我跟你一起擡。”
琪琪格偏要拆台,“可你擡不動,你就是一隻小鹌鹑的力氣。”
“你也擡不動,那你是什麼品種的鹌鹑?”她其實是有搬箱子的力氣,隻是她會假裝自己拿不動,這樣最重的箱子可以叫娜娜或延齡幫忙。
她不想下次隻能自己扛行李箱子,于是并沒有選擇舉起一個特大号最重的衣裙箱,而是拽住琪琪格,挑了最小的箱子,假裝自己擡不動,和琪琪格一起把這個箱子拖到了門外。
“你還真就是個鹌鹑。”琪琪格氣鼓鼓地說。
“她跟珠珠做類似的活計。”她趁搬箱子跟琪琪格耳語,“隻是珠珠是我們那邊的暗衛,她是這邊的内衛。”
“你娘是這邊的長公主?”琪琪格神情漸漸地顯露出疑惑。“你怎麼知道她是内衛?”
“很簡單,她有隻眼睛是瞎掉的。”茉奇雅可能今天心情不好,說話時很冷淡。“就是眼罩蓋住的那一隻。”
“她可能是覺得戴眼罩很酷?”琪琪格一把把箱子搶過來了,“要命了,我自己搬,你個鹌鹑給我走開。”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我記得薩日朗阿姨說如果要晚上打仗,黃昏的時候就要開始戴眼罩,确保一隻眼睛已經準備好進入黑暗。”
“總之就是蠻複雜的。”茉奇雅總是喜歡裝大人,說話也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每當她不樂意繼續往下說的時候,她就會說一些諸如“就是這個樣子”和“很複雜”。
“很好。”琪琪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行吧。”雲菩覺得事情要遭。
她沒走,站在窗外偷聽壁角。
綿綿脆生生地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那怎麼分工呢?都需要我做什麼?”
“煮飯,每個人都要煮飯的,刷碗,洗衣服。”琪琪格說。“每個人都要負責維持自己房間裡的衛生,所以你要擦自己屋裡的地,别的也沒什麼,我們可以一起玩,踢毽子或者玩牌。”
“那……”綿綿本以為這是一個極其簡單地任務,不料這個任務看似簡單,執行起來卻難上加難。
她以為她隻需要去當雲菩書房的灑掃下人即可。
看起來雲菩家裡的灑掃下人是她自己。
“那你可以幫我擦桌子嗎?”雲菩又從窗後探了個臉出來,“再擦一下地,桌子上的東西整理一下就好。”
這個時候的綿綿真的能幹,無論她吩咐什麼,都會照做,甚至還會願意幫她整理書籍。
隻是琪琪格總是橫插一腳,“不要慣她臭毛病,自己的活自己幹。”她陰陽怪氣地說,“公主大人,你有手有腳的。”
“可是我懶。”她知道綿綿肯定會去收拾書房——主要為探聽情報和打探一些關于她身份的消息,就拿着信走了,“延齡呀。”
延齡坐在院子的台階上,“雲菩啊,面裡長了蟲子,想死。”
“面裡和米裡都是有蟲子的。”她把信給延齡,“給金墨。”又囑托延齡,“捎話給素言,告訴她閉嘴,不要多說話,也不要逞一時口舌之快,思而後行。”
“我覺得你很壞。”娜娜和延齡坐在一起,沮喪地像個門神。“雲菩啊,我們今天晚上沒有餡餅吃了,我切菜剁肉,弄餡就弄了一下午,結果面長蟲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哪裡壞啦?”延齡眼睛突然亮起來了,又有了光芒,“我喜歡壞姑娘,你要怎麼對我使壞呀?”
茉奇雅是一個裝作大人的小孩,她甚至不解風情,隻是拎着信的一角,“她說的是這封信。”
“那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另一個壞呀?”延齡可憐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雲菩一點點皺起了眉,“去送信。”
“我還沒吃飯。”延齡就是極其的不靠譜,她舉着信,“我能看看怎麼個壞法麼。”
“别看了,”娜娜制止了延齡,“人家好不容易封上的,這個鬼地方連漿糊都沒有。”她擡起頭,“金墨姨不會采納你的意見的。”
“她不會聽雙雙的。”茉奇雅倒是很笃定。
“我屁股痛,腿也痛,腰更疼。”延齡站起來,“我老了。”
“順便去買點飯,買些餅啊面的。”茉奇雅把延齡打發走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聽雙雙的?”娜娜等延齡走掉後才問。
“人會老,老了,沒有年輕敏銳,百戰之将,都難逃盛年自負,自負,就會犯錯。”茉奇雅是一個記仇而又小肚雞腸的女孩,她至今都不能原諒金墨為她議婚并遣嫁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