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她覺得紀鴦可憐,有時又真的恨紀鴦身上有陸家人的血脈。
她都會如此矛盾,何況姨母。
果然,沒過多久,姨母遣人請她過去,劈頭就是,“哪個孽障呢?”
她當然知道姨母問的可不是長姐。
自晉陽之事後,姨母一病不起,如今形容枯槁,憔悴不已,似乎原本活着隻是為了與女兒再見上一面——甚至,姨母這般,讓她一度懷疑,晉陽之事全盤是紀正儀一人唆使,可謂是欺上瞞下,隻手遮天。
“兒臣命人送她出宮小住幾日,陪陪大姐。”她回答。
“我的女兒死了,他的女兒憑什麼活在這個世上?”姨母冷冰冰地說。
“因為那也是二姐的女兒。”
“不,與殺人兇手所生的孩子怎麼會是她的女兒呢?”姨母說,“她全身,她徹頭徹尾,沾染的,全是鮮血。”
“終究稚子無辜。”衛清歌辯稱。
終究她是官家而太妃隻是太妃。
姨母發了通火,甚至想提劍闖出宮去,被宮人攔住,勸說一番,又勉強做罷。
“她怎麼樣,還好嗎?”姨母坐下來,躲在博古架的陰影之下。
“她至今仍以為你要殺她。”她勸道,“等她稍冷靜些,你再見她吧,你也知道,她病着。”
姨母一生對公平與公正二字有着近乎扭曲的追求,而前半生她做到了,這讓清歌一直都覺得姨母是個假人,是如菩薩般不怒不喜的雕像,後半生在長姐險些喪命的契機下,她忽然變得有點像人了,“那把金碧閣收拾出來,讓她住進來。”她突然不在乎宮規也不在意禮法了,“小時候她最喜歡金碧閣裡的木芙蓉花。”她喃喃地說,“這樣我遠遠地看一眼,不打擾她,想來,不會引她發病。”
從姨母這種改變來說,她又覺得晉陽之事是經過了姨母首肯的。
“我得去問問她。”她苦笑道,“她此刻就發着病。”
長姐待她是一陣一陣的,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冷漠,她甚至分不清,親熱的時候,長姐是清醒的還是瘋癫的。
這會兒長姐很冷漠地看着她,“我為何要進宮?”
“因為母妃想你了。”她央求道,“我和我娘也很思念你,而且,宮中什麼都有,起居坐卧比這裡方便。”
陳國與信國本就互為仇敵,往來不多,且信國遺留諸多草原上遊牧民得習俗,因此至今她都沒弄明白信國的官制,更不必說往來書函與赦令,更是一會兒署名金墨,一會兒署名茉奇雅。
有段時間她曾懷疑茉奇雅就是雲菩,從年紀和所涉事件算,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可雲菩帶着數個閨中女伴一起出門,這些人中硬是湊不出一個宮女,似乎這些女伴地位和雲菩相差無幾,單單就是女伴,這讓她傾向于另一種傳言,即茉奇雅是金墨的女兒,隻是父親不是溫爾都。
就連長姐,也是身邊一個照顧的侍女都沒有,隻有雲菩照料着她。
“罷了,我是别國妾妃,已不配入宮。”長姐凝視了她須臾,起身離去,回到了卧房裡,把自己關在床缦之後。“我若恬不知恥地欣然應往,你們又會怒斥我一番不懂規矩,何苦來呢。”說着,長姐露出一個很古怪的笑容,“是了,她想叫我入宮,再以此為由,申斥我一通,我不喜歡聽人教訓。”
“她其實後悔了。”清歌隻覺得自己的話很幹癟。
娜娜擡眼看看陳國的皇帝,又看看太後娘娘,最後她專心緻志地嚼南國那些難吃的菜肴。
這一桌菜,好幾道都是綠油油的草,名字她一個都叫不上來。
而且這些草都有不一樣的苦味,嚼又嚼不動,特别的難吃。
“後悔有什麼用?”太後娘娘自己安靜地呆了會兒,又從卧房裡出來,将桌子上的冷淘槐葉、紫蘇豆腐和魚端走,在了小幾案上,端到了碧紗櫥裡,把小幾擱在床上,坐下,對着茉奇雅二姨的骸骨,輕聲細語地說,“今天做了你最喜歡的菜,小時候你貪涼,就喜歡吃槐葉,我總不許你吃,也不知道你走之前,有沒有吃夠,是不是還念想着這一口。”
她就拿筷子尾巴戳了戳茉奇雅。
茉奇雅隻會端着盤子往旁邊躲。
“她就是不怎麼喜歡你。”娜娜還在嚼那棵空心菜,“你看,你也喜歡吃豆腐,她端給她妹了,她會念叨着她妹死前有沒有吃上一口好吃的,你快死掉了她都沒問你那天有沒有吃過飯。”
雲菩夾了一筷子空心菜的嫩芽丢進了娜娜的碗裡,“那個是杆,很老,咬不動,”她看着四公主,說,“你要試着在她們的面前說中州的官話,不然我們這麼嘀嘀咕咕的,他們會覺得我們在說他們壞話,或者在謀劃些什麼。”
“說的也是。”娜娜用很生硬地中州官話開腔,“你看你馕就是膈應你,你喜歡吃豆腐她就把豆腐拿走了。”
娜娜說話嗓門太大,這導緻母親一扭身回來端走了她的碗,拿勺子把擺在屍體前的豆腐往她碗裡撥了一半,勺子往上一插,又擱在她面前。
清歌看着雲菩那個小孩子把碗往娜仁跟前一推,“給。”
娜仁嫌棄的收下了那碗剩飯,“我不要,我不吃剩飯,更不吃從本來要送給死人又從死人碗裡扒拉出來的飯。”
另一個更小的姑娘問紀鴦,“可是你為什麼不開心,你又看見阿娘了,不管怎麼樣阿娘沒有在冷冰冰的棺材裡,她是在家裡,跟你呆在一起呀。”
“但是,就是不一樣。”紀鴦蔫蔫的,而且她方才哭訴過雲菩欺負她,這會兒又往這個和她年紀相仿的表姐妹身邊黏糊。
雲菩覺得紀鴦有時候特别幼稚,“你欺負我,我就是要報複你。”說着,從她筷子底下把菜搶走了,扔回了盤子裡。
“我的筷子已經碰過那根菜了。”她說。
四公主原本在慢慢地喝一盞溫好的竹葉青,出神般的凝望母親與二姨母的骸骨,似是沉浸在過往之中,卻又落回視線。
雲菩從始至終都覺得四公主不适合當皇帝,因為她小女孩的那一面所占的比重太高了。
有時四公主就會做一些像小女孩一樣的俏皮事,比如快速地把那根菜撿出來,丢到一邊,還會為自己的行為頗為得意,“好啦,你們不要吵架了,快點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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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重。
畫舫航行在湖面,一葉扁舟劃破湖上倒映的兩岸燈火。
扁舟停靠,紀正儀提裙走上畫舫。
舫上一人兩案,一案上設一菜一酒,另一案上筆墨紙硯排開。
她自覺地走到設有酒菜的幾案後落座,盯着主人看。
請她來此的人也姓鄭,是鄭棠遠房侄子,衛縣主所出之子,隻是與鄭棠不同,鄭珏仕途一直郁郁不得志,宦海沉浮,幾度起落,又止步于縣令,此後一度消沉,了無音訊。
鄭珏約三十餘歲上下,在新鄭,風流倜傥的才子裡有他一席,确實人不負傳聞,肌膚皎潔如玉,端的是文質彬彬,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他身着一襲白袍,漆黑如墨的發半挽半束,發尾玉扣一系,垂在腰際,“紀大人随意些,不必見外。”
“我還有要務在身,鄭公子不妨有事直言。”她拿起酒品了品,是不會醉的梅子酒,倒像是有事相求。
“鄭某不過是為您排憂解難。”鄭珏停筆。“聽聞紀大人極善工筆,若大人不棄,還望品評小人拙作。”
紀正儀踱步過來,且走且品月色,凝眸一望,随即借酒一吟,笑道:“天回北鬥挂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景畫确實相配。”
鄭珏有一種重返人間的暢快淋漓感。
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跟衛雲菩及其麾下那一幹莫名其妙地姑娘說話。
跟紀正儀說話真痛快。
“但陳阿嬌終究是長門宮棄婦,未免傷懷,不如畫一幅虢國長公主鎮守娘子關。”紀正儀道,“姽婳将軍威名赫赫,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她又擡眼笑道,“隻是不知鄭公子墨寶,為價幾何。”
“我與紀大人一見如故,第一幅自然是贈畫,至于第二幅,”鄭珏笑道,“尚需一算工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