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愉倚畫舫欄杆向湖面望着,看船來船往,那粼粼波光擊碎那一輪明月。
她自聽得出鄭公子的弦外之音,“如此說來,公子對自己的畫技頗為自信。”
“小姐擡愛。”鄭珏施施然坐下,對月獨酌,“一幅畫的意境是否能與美景相得益彰,不僅看畫畫的人,更要看這景,若是如日中天之盛暑,倒是不符春江花月夜之淡雅。”
半盞茶的功夫過後,紀愉颔首,應下鄭珏的建議,“将畫留下吧。”
說到底,她沒什麼其他選擇。
“那在下靜候佳音。”鄭珏微微笑道,她起身,抽出腰間折扇,徐徐展開,扇面潑墨翠竹,端的是别出心裁。
“如今,更是有趣了。”紀愉喃喃道。
她知道鄭珏走了,卻未相送,隻是站在欄杆這邊,望着湖面發呆。
溫過的酒漸漸冷卻,空氣中彌漫的酒香散去,很快,腳步聲傳來,輕輕的停在她身後,衣衫上幹淨的皂角味散開。
她喚道,“音書。”
來者是一英氣少年,五官稚秀,身材高挑修長,未及弱冠之年,僅以玉簪束發,半挽半披,開口說話卻是女孩子的聲音,“小姐。”
“為難你了。”她轉過身,“我父親,并不是一個好東家。”
李音書搖搖頭,道,“要是沒有小姐,奴婢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以你的才學,若打定主意這般,投身清流夫子門下,受幾日點撥,來日亦能有個出身。”紀愉歎道,“卻要你在我父親麾下,假充門客。”
“小姐是信不過我嗎?”李音書反問。
“非也。”紀愉背過手,暗自扣住發尾上的玉環,“人都是肉體凡胎,長此以往,難免心生怨怼。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有朝一日,我必和他們二人,有個了斷,隻是我朝以孝治天下,又極重文臣墨客,我着實難以明着與紀氏反目,因此,這樁恩怨綿延至今。若你未對我心生怨恨,那替我做一件事,若已對我心中有怨,我給你一個宣洩的機會。”
她斜睨李音書,“我要讓父親,将我娘送出去。”
寥寥十一字,道出口的時刻她心中滿是憤懑與不甘,卻又隻能将苦澀咽下。
她不能在讓夫人居中斡旋,日日因此受父親斥責,也沒有勇氣與紀氏決裂,帶着母親和錦書離開,自此再不入紀氏之門。
每每她生出叛出家門另立門戶的心思,她便會想,因官家瞻前顧後并需她轄制父兄,才給了她官身,讓她不必似其他女子般,嫁人生子,運氣好的做得大娘子,侍奉公婆左右,滿腹窩囊氣,運氣不好直接一命歸西。
往日官家沒有正名,她是不可或缺得左膀右臂,今日官家已然正位,不論真實情由,叔父晉陽定王亦已亡故,若她叛出紀氏,此刻對官家而言,她便是一步廢棋。
她攥緊了手,合上眼睛,吞下這口窩囊氣。
阿娘或許不在意,因為阿娘受過的屈/辱太多了。
但她卻做不到不在意。
“小姐。”李音書抿着唇,喚道。
“我母生我育我,教我識字讀書,她讀過的書不多,卻對我解囊相授。”她說,“我知道世俗眼中,她不過一揚州瘦馬,家中受過教養的一等奴婢,我知道我應當怎麼做,可我做不到。我隻能盡我所能,盡力周全。”她長長地喘歎出一口深夜的涼氣,“俗話說,一口氣不來,又當往何處安身立命?可又有多少口氣,隻能像溫酒的熱乎氣,沒多久便會涼了,最終消散。”
“是。”李音書低眉,眸色垂在地面。
月色勾勒着小姐的身形,按理說,小姐正當妙齡,是花一樣的時候,她的眉宇間卻滿是疲累,每次相見,都會比上一次更清減。
幼時她認為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無所不能的神靈,倘若佛與菩薩當真有人間的轉世,她認為那邊應該是小姐,那般的寬容與那般的慈悲,如今不得不卻見了小姐無數的無奈,這令她心中不是滋味。
她沉默良久後說,“小姐常怕我委屈,委屈多了,便會怨恨小姐,可是小姐的委屈與小姐的怨恨呢?”
紀愉轉過身來,“自是怨過恨過,才會覺得你也會怨。”她坐在冷酒與冷菜之後,“我如今倒是好奇,雲菩到底是誰?”
原本她揣測雲菩極可能另一個名字喚作茉奇雅,但鄭珏這邊提議又如此笃定,怕是有一些确切的消息。
事情驟然間好辦卻也難辦。
“奴婢會去打聽。”李音書一福身。
她雖也無确切消息,但聽小姐這麼說,她猜雲菩多半不是小姐此前所揣測地那般便是棟鄂茉奇雅,大緻心裡有了個計劃。
紀愉倒了杯冷酒,“我隻盼我娘的病能好。”
“奴婢會想辦法讓信國太常帝向她遞個話,”李音書提議,“但為保萬無一失,可能還需要小姐登門,對雲菩公主加以安撫。”
這種荒唐的計劃,對小姐來說也是苦悶至極的窩囊氣,她知道小姐心情不好受,而小姐心裡難受的時候往往隻想自己靜一靜,于是并未多說什麼,而是行禮告退。
下了畫舫,她便兩邊遣人,一邊去諸葛文将軍府上問柳姨娘想不想趁女兒還小,換一個兒子,于膝下恩養,也算後繼有人,不至香火斷絕,于諸葛文的夫家也算有個交代,另一邊則派人北上,尋信國剛生育或已近臨盆的高官或将領,問想不想換個女兒,以來日作為秀女應選,充做帝嗣。
不料她運氣很好,柳姨娘這一胎是雙生的女兒,送走一個還能留一個,自會同意,諸葛文會默許,而沒多久,她确實找到了一個願意易子相養的人,而恰好,從來遞話的家奴談吐來看,此人地位倒是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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