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讓她們都記得,世間還有一個活着的人,還記得小芍,願意為她哀悼。”母親說。“我不會讓她們把陸氏流放邊關,輕輕發落,過幾年諸人忘記此事,便從此高擡輕放,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陸氏确已滿門抄斬。”她本不想替四公主說好話,但萬一來日母親又逼她從茫茫人海裡搜出這個屍體都不知道哪裡去了的人,她真的做不到憑空變出來一個活人。
“你說謊!”母親厲聲說,“我姑姑就是被夫家害死的,驸馬流放閩越三年,召回京兆仍做他的樞密使,滿朝文武,滿宮妃嫔,沒人說他一句不是,談起來掉兩滴眼淚,說我姑姑命苦罷了。”她瘋狂又偏執的說,“你看見骸骨裡的那個孩子了麼,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所有人都記得,她怎麼死的。”
“我沒必要跟我說這些。”雲菩也生氣了,“死人堆跟墳頭我也不是沒睡過,給人上墳的東西我又不是沒吃過,我不在意你要把她擺放在哪裡,可你有沒有想過紀鴦會怎麼想?”
她其實是為了紀鴦的母親,跟發瘋的母親據理力争,但紀鴦聽見了她的說話聲,一聲厲喝,“給我讓開!”
上夜的又是翠星河那個吃東西沒夠睡又睡不醒的豬頭,随即紀鴦就沖進來了。
“給我去把衣服穿上。”紀鴦先看見了娜娜,立刻尖叫,捂着眼睛沖進内室。
她拿大姨母沒辦法,大姨母瘋了,可雲菩沒瘋。
“雲菩你給我滾出來!”她握着馬鞭,指着床,罵道。“你們家什麼意思?你們母女意欲何為?你當這裡是西信,官家仍是你姐,縱容你撒野。”
雲菩慢騰騰地披衣而起,趿拉上木屐,歪頭看了她許久,說,“你還記得豆漿灑在哪裡了嗎?”
這把她氣瘋了。“豆腐腦、豆腐腦、豆腐腦!”
“那是你打翻的。”雲菩還不認賬了。
“你是不是在漠西肆意妄為習慣了。”紀鴦徹底地惱羞成怒,“聽聞漠西軍中,女将多會望鏡相好,你這般不要臉,我現今倒覺得你未必是妹妹,多半是個入幕之賓。”
“你說的倒也合理。”雲菩給了她一句輕飄飄的話,她說話聲音和語氣都很柔軟,但話語就是那般的刺耳。“姐姐想見見妹妹,又有什麼不能見的?還是你母親被父親害死的難堪,你知道你父族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為了你父族的面子,這才怒氣不能自抑。你說我是入幕之賓,那皇帝的入幕之賓,不是中宮皇後,也是東宮皇妃,你這般質問我,到底是你放肆還是我放肆,是你撒野還是我撒野。”
雲菩很讨厭紀鴦指着她的臉質問她,送了紀鴦一句狠話,“看起來你跟你父親情深意笃,害怕天下人知道,你母親是這種死法,你父親不是人就是個食腐秃鹫,你跟你父親真般配,不愧是父女。”
罵人那還是她嘴皮子溜一些,她畢竟在軍中長大,所有罵人的詞眼她統統都知道,隻是平時不會說出口罷了。
突然娜娜就冒出來了,伸手在她們之間晃,“豆腐腦?誰買了豆腐腦,還熱乎嗎?”
“沒人買了豆腐腦。”紀鴦把娜娜推開,“她把豆腐腦扣我外公屍體上了。”
“你扣的,别賴我。”雲菩覺得這碗豆腐腦真不能算她頭上。
“你污蔑!”
“你拿出證據來。證據呢?”她反問。
紀鴦最後被她氣哭了,“你不要臉。”她突然更換了策略,在地上坐下來哀哭道,“你污蔑我,我恨姓陸的全家,我恨不得把他們全家都活刮了,你憑什麼說我和我父親私通?你娘把我娘的屍體挖了出來,挖了出來!就這麼擺在家裡!”
雲菩真的很讨厭這個表姐,在她心裡,此刻紀鴦比裴笙更讨厭,最起碼裴笙隻是不會洗衣服,又很笨,怎麼教都教不會,隻會每天用籃子裝着髒衣服,丢到她跟前,叫她洗。“有時候人未必入土就會為安。”
她遲疑過要不要強行叫娜娜她們看住母親,她偷偷跟紀鴦一起把二姨母放回去,可是她想不起來紀鴦父親和祖父是什麼時候被處死的了。
要是在母親鬧過這一場後才被處決,那還不如讓母親盡情發洩怒火,最起碼不用她來做惡人。
紀鴦此刻又在氣頭上,她也不好問紀鴦一句:“你父親現在死了嗎?”
這就是純純的火上澆油了。
而且母親又跟孔芙芷這個女人攪合在了一起,隻是此刻孔芙芷是個白身,上次孔芙芷的罪名十分豐富多彩,包括殺父、弑兄、活剮夫君、火燒徐氏與孔府祠堂、逃亡路上還扯起大旗,招兵買馬意圖造反,是在押去砍頭的路上被母親截下的。
孔芙芷和鄭珏為人半斤八兩,而且她跟鄭珏性格不一樣,鄭珏害怕吵架,如果争論起來,鄭珏會跑,而孔芙芷會唯恐天下不亂地往前湊,“說起來,我倒是覺得公主隻是率性。無傷大雅,為人何必拘小節?”
紀鴦更生氣了,哭着走了,八成是去找四公主做主了。
“幸會。”孔芙芷扭過頭,“小女免貴姓孔,名芙芷。”
太常長公主女兒是一個奇怪的姑娘。
她年紀很輕,可能是豆蔻之年,或許再大一些,最大不會超過雙十年華,說話聲音也總是柔柔的,但說話與看人時會讓她莫名地有些俯視感,隻是不明顯,一晃而過,似是錯覺。
隻是她的回答佐證了這一錯覺。
“好。”雲菩移開視線,忽然她問孔芙芷,“你生長在中州,有沒有聽過一支軍隊,名為初凰。”
她有點後悔沒壓住火,跟紀鴦硬碰硬吵了一架。
以紀鴦的性格和帶兵的經驗——此刻紀鴦處于一種無知者無畏的狀态,和她初見時又喜歡模仿她,兩者結合,外加紀鴦是一個被老學究教出來的女郎,二姨母之事對她而言,難以接受,她懷疑要是中州有足夠的金銀與像樣的軍隊,紀鴦今天怕是就想提兵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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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清歌隻覺這是她人生中最荒謬的一日。
破曉時分,她跟長姐一起,在碧紗櫥裡擺放二姐的骸骨,辰時,坐在珠簾之後的龍椅上,處理長姐拎着人頭在街上招搖過市的彈劾。
彈劾時,群臣激憤,恨不得生啖其肉,欲殺之而後快。
她說,“衆卿可記得,長姐是為了平息戰火,才自請出嫁漠北,和親信國,此後在冰天雪地苦寒之地,一熬就是數十年,百般凄楚,如今人已癫瘋,朕心中千般愧疚,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
蘇尚書說,“啟奏陛下,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何況長公主,殺人償命,自古亦然,如今長公主德蒙陛下恩照,特準許回京,卻不知珍惜,當街殺人,劣迹斑斑,此等罪責,實在是天理難容。”
最荒謬的是她看了眼紀愉。
紀愉擺平這件事隻用了一句很簡單的話,“可自長公主和親後,已非我朝帝姬,是信國鳴岐皇帝中宮,太常皇帝養母,信國文聖皇太後。信國皇帝不通中州文字,卻以長公主尊号為帝号,可見養母女之間恩情頗深,且不論兩國交兵,生靈塗炭,如今信國強而我國弱,太常皇帝本就虎視眈眈,百萬鐵騎蓄勢待發,若處罰長公主,如信國借此為由,興兵南下,又當如何。”她說,“不如這般,誰奏請嚴懲長公主,來日誰掌兵挂帥。”
她其實看得明白,無法掌控河套牧場與華北平原的朝代,注定隻是偏安一隅的小國寡民,因此,陳國聲稱中原正統,實則隻是聲稱,加之祖皇帝得國不正,從興國之日始,為粉飾自己乃正統,大興禮學,以至文臣把持朝政,誤國禍民,日日夜夜揪着禮數不放,滿嘴胡言亂語,到了關鍵時刻,又全是縮頭烏龜。
自古文武相輕,紀家曆代從軍,她确實也有點發自内心地看不上這些人。
要懲處長公主時,這群男人咬牙切齒,各個目眦欲裂。
現在,又一片靜悄悄,落針可聞。
一般這些矬子男人裡也就鄭棠是一個有種的男人,這個人也懂點兵法,說不準激将之下真的敢挂帥,隻是鄭棠對這件事的态度從上朝伊始就定論為:“陸氏全族都是代罪之身,隻是陛下寬仁,不忍株連,而罪臣論律本應株連九族,臣不能說長公主有功,但也無過。”
雖然鄭棠還是說,“倒不必說這些母女情深的戲碼,太常皇帝應當隻是不識字,又必須用個年号而已。隻是論法理,此人為罪臣,本應處死,長公主無罪罷了。”
在她和鄭棠這個娘娘腔的戲子針尖對麥芒之時,紀鴦闖了進來,“官家,”她叩首祈請,“我母親本就死的可憐,一屍兩命,如今大姨母将母親骸骨擺放于家中,我路過,經過,擡眼,落眼,都是我死去的母親,和死在我母親肚子裡的那個弟妹。”她失聲哭道,“那個孩子的頭,活生生的嵌進了我母親的骨,我母親的骨,滿是裂紋。”
“請株陸氏九族,請奉我母入土為安,陛下。”紀鴦哭的可憐。
結果鄭棠那個嘴賤的男人非要來一句,“紀大人怎麼看?”他冷嘲熱諷道,“可是要逆了堂堂信國文聖皇太後心意?要是信國揮師,紀大人将門虎女,可是要挂帥?”
鄭棠覺得她今天真倒黴。
她隻是看不慣紀正儀,她與紀正儀常年互相排擠,這是她們唇槍舌戰的常态。
可陸柔嘉被太妃娘娘賜姓了紀。
陸柔嘉這個姑娘直接就蹦起來,“那好啊我要北伐。”
紀愉有時拿鄭棠沒轍。
鄭棠是本性嘴賤,不分敵我,要是他是那種老學究,她早就能把鄭棠氣死。
鄭棠是一個路過狗都得聽兩句風涼話的賤男人。
“你覺得這些苟且貪生怕死的畏縮男人,敢随你一起北伐嗎?人家錢還沒撈夠,各個吃的腸滿肚圓,拿不起刀劍,還忙着結黨鑽營,鬥争不休,打仗,他們是萬萬不敢的,就敢說說長公主的不是,一說長公主如今是漠北的太後,吓得全都尿了褲子,”鄭棠諷刺道,“沒聽過一句話麼,遣妾一身安天下,但凡有點血性有點種,當日也不必遣嫁太常長公主,就也不會今日在此議此事了。”
鄭棠知道自己有嘴賤的壞毛病,隻是本性難改。
她隻想陰陽紀鴦頭腦一熱,不顧後果,隻是紀鴦一激之下,脫口而出她想計劃做的事。
“當年楊夫人就曾組過女子軍,男的不行那還有女人。”紀鴦說。
“楊夫人被一群佞臣誣陷逼殺,僥幸逃得性命,不得不叛逃出關,自此不知所終。”鄭棠決計不能讓紀鴦出面組軍,“聽聞實際上屍骨無存。紀大臣應當曉得,聽聞紀大人祖父深涉其中,如毒蛇一般首鼠兩端,奸猾惡毒,以業師身份,罔顧楊夫人信任,搶奪軍功,蒙騙聖上,害的楊夫人與麾下諸将,慘死他鄉,此先例在前,敢問你,你又如何組軍?你如今可過繼回了紀府,姓紀,你祖父能做出來的事,在外人眼中,你可能也做得出來,怎麼去說服别人相信你?”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女子的事情能瞞多久,若舉大計,她總不能坐上金銮殿,還要假裝自己是個男人。
遲早她與衛氏将有一戰。
能簇擁女子的,隻有女子。
朝中男子,決計不會允許陳國存在兩支娘子軍——一支其實也容不下,隻是如今信國大兵壓境,他們容不得也得容下一支,以備日後讓這些女子為他們抛頭灑血,而他們待得勝之日出來冒領軍功。
一旦這支軍隊為衛氏所掌,那便是衛氏對這些女子有恩,那她要舉事,這支軍隊怎會與她齊心?
衛清歌拿起茶盞,沉默不語。
紀愉垂眼看着地,心想,今天有沒有人來參鄭棠一本,讓這個賤人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