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菩凝視着床上的骸骨,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
任誰見了這樣的場面,除心底發毛外,還會擔心屍體會不會攜帶疫病——隻能說不幸中的萬幸,這是一具風化的非常徹底地骸骨。
隻是豔色床褥上,黑色骨骼安然高卧于百蝶傳花的繁華之中,似是在訴說,世間萬千種人,不過世上行屍,褪去皮囊,都是白骨一具。
從藝術上說,這有一種绮羅從中紅顔枯骨的奇特美感,給人一種陰間與陽間之間的界限模糊了的錯覺。
隻是這種微妙的情景氛圍很快被她的狐朋狗友打破。
娜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胳膊肘壓在她肩上,薄褲心衣,外罩着一件輕紗的大袖,這打扮足以把中州的那些可以扔了的古董老臣氣到在殿外撞柱——至于為什麼她知道那群老頭會這麼做的原因自然是有一年盛夏,天太熱了,她就這個打扮去上朝了,當然她還穿了雙木屐涼拖。
娜娜叉着腰,指着床上的屍體,說,“我家的是幹癟老爹,你是幹癟二姨。”
琪琪格仰着小腦袋,順口就是:“小茉你看是小骨頭。”
她倉促捂住琪琪格的嘴,壓低聲,說,“叫我雲菩。”
主要茉奇雅這個名字的中州官話發音也是茉奇雅,她擔心被人聽到。
琪琪格撇嘴,“一會兒叫這個一會兒叫那個的,你名字真多,讨厭。”
“因為……”她想從頭說起。
但娜娜想了一個簡單粗暴的主意。
娜娜揪着她,“你看,今天是藍色的,她就叫雲菩,明天她是……”娜娜想了想,把自己穿着的銀紅色紗衣披雲菩身上,“當她是紅色的,她就是小茉。”
“可是我還會穿别的顔色的衣服。”她抗議道。
“其他顔色的是啊噗。”娜娜腦子轉的倒很快。
“這個小骨頭是誰呀。”琪琪格問。
“紀鴦的阿娘。”她搖搖頭。
如若不出她所料,今天的早飯或午飯将是痛苦的一頓飯。
紀鴦是一個傳統的中州女性,她認為人死是要入土為安的。
想到她要面對的場面,她不餓了,瘸着蹦回去,又爬回她的床。
母親神智清醒的時候會知道自己有一個單獨的起居寝室,但神志不清的時候就會固執地認為,她的房間就是她的卧房,她是一個還沒有分床睡的小孩,她們兩個是一直住在一起的。
一張床,并沒有多大的空間,母親跟四公主霸占了三分之二,給她留了一個裡面的一小條窄邊。
她躺下,四公主爬起來,素衣之下系着紅麝串的皓腕支着身子,樣子懶散又懈怠。
衛清歌有點欠地問,“是不是吓到你啦?”她湊上來,“不要害怕,二姐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子,就算變成鬼,也是個溫柔的阿姨鬼。”
平心而論,兩個外甥女的出生一個比一個尴尬,對官家的身份而言,她應該更讨厭雲菩,因為她們之間夾雜着一層國仇,對姐妹的身份而言,她應該更恨紀鴦,因為紀鴦的父親真的害死了她的二姐,還是那種痛苦不堪而又絕望的死法。
紀鴦是冷清又固執倔強的孩子,她需要用自己的理智來告訴自己,紀鴦是無辜的,事情發生的時候,誰都沒曾想到同床共枕的夫君會如此絕情,紀鴦出生時,正是二姐與那人才子佳人濃情蜜意之時,這怨不得紀鴦。
但雲菩就比較複雜了。
雲菩是一個會用軟軟的聲音說話的女孩,像小貓一樣的躺在長姐腿上,雖然她長得跟姨母很像,卻比姨母看上去面相柔和又乖巧婉麗。
第一次見雲菩的時候,她就隐約知道長姐是出于一種什麼心态,将雲菩留在身邊,畢竟雲菩跟母妃長得太像太像,而且不像母妃那般剛毅,女人出于本能,都喜歡親近柔軟。
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長姐跟這個女孩子私底下如何相處。
此刻她覺得她知道為什麼長姐能把仇恨算成一筆糊塗賬。
就連她也覺得,隻要雲菩願意與西信做個了斷,自此不認父親那邊的血緣,養在家裡也沒什麼,真的是怪惹人憐的一個小姑娘,反正成司言說這個女孩子身體不太好,年紀輕輕便有心血不足之症,恐有早夭之嫌,如果是活不久的小孩子,沒必要把上一輩子的事情算的那麼清楚,養在家裡平時唠嗑解悶湊個趣便是。
其實她喜歡會撒嬌的晚輩,可惜紀鴦是一個很傲氣的姑娘,脖子很硬,絕不會低頭。
“沒有。”雲菩說話那種軟綿綿的腔調很好玩,軟乎乎的,但說話内容又挺有性格,“可我覺得紀鴦會生氣,她生氣可是很可怕的。”
“不可以直呼别人的大名,那是你表姐。”她說。
那個小姑娘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費解地看着她。
“那我要叫她什麼呀?”雲菩說。
除非有一些她不方便出手的髒活需要紀鴦出頭,否則她絕不會叫紀鴦一聲姐。
紀鴦就是一個惹人嫌的幼稚鬼,哪裡像個姐姐。
“看來你不喜歡阿鴦。”四公主忽然伸手過來,揉揉她的臉頰,“這麼多年照顧你阿娘辛苦了。”
她沉默着躲開了,爬起來,又躺回去,換了個地方,躲在母親手臂下。
四公主就是一個會讓她感覺很複雜的人。
她倒甯可四公主與其他人一樣,指着她直呼孽種,這樣大家的關系都會單純些,因為很多的事情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人在局中,雖然能看得清也預判的遠,但她也被局裹挾着往前走,出路又僅此一條。
她安靜了會兒,回答道:“不一樣的,我是不情願所生的孩子,從你們的角度來說,我是孽種。”
四公主伸手過來,把她下巴擡起來,揉揉她的下颌,忽然曲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額頭,“不要這樣想,你娘多疼你呀。”她說,“當時在城外,你在信國的地界,不能跟你多說什麼,反正如今回到家裡,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我是你小姨。”
“不知道老三有沒有跟你說過,反正我是大姐的小尾巴,二姐嘴巴裡的惹人嫌,老三的死對頭。”衛清歌又仰躺下,拿手指卷着自己的發梢,調侃道,“三姐讨厭我,我們二人,兩看相厭。”
“從前這處院子,”她絮絮叨叨地說,“是長姐偷着買下來我們四個住的,逢年過節他帶妃嫔出去看燈,我們會偷溜到這裡過節,當年崔姨還在……”
她又側過臉。
長姐根本沒聽她說什麼,長姐忙着跟她女兒粘膩。
可能是在漠北待太久了,長姐有些被漠北人同化,加上不太清醒的神智讓她遺忘了禮節,跟女兒摟抱在一起挨臉,當然,雲菩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也會扭過頭,親親阿娘的臉頰。
雖然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提醒這對母女,這樣子不成體統,不符合任何一條禮節與宮規,情感上,她有點嫉妒,因為童年時母後與母妃最大的親近也隻能拉着她的手說說話,讓她在膝上趴一會兒。
她酸溜溜地說,“真粘你阿娘。”
長姐特别袒護這個小玩意,“我就是稀罕一會兒我的小孩子。”
“好了,你們母女稀罕去。”她起身,“我得去上朝了。”
一轉身她就撞到隻穿着心衣和紗褲坐在桌邊吃茶點的奈曼娜仁,褲子是紗褲,外衫輕薄,雪白的背和長長的腿白花花的一片。
她與奈曼娜仁長長久久的對視。
娜仁會錯了意,端起了吃剩的半盤點心,“阿姨你要不要呀。”
“你為什麼不穿衣服?”她還是忍不住質問了。
雖然質問嚴格來說已經算鄰國的大将不合适,可是她真的有點看不過眼。
“我穿了?”娜娜拽拽心衣。“我在家過夏的時候一般是不穿這一件的。”随後抱怨道,“太熱了,這哪裡像春天呀,倒像是夏天。”
她堂堂一國之君,半晌沒想出該說什麼。一來她也不是什麼老古董,不想叱責奈曼娜仁,二來奈曼娜仁說得倒也有道理,暮春時節就是有些悶熱,沒擺冰盆的時候屋裡确實是熱得難受,三來,她竟然心裡覺得沒有禮制與儒法的地方倒還蠻好的,熱的時候能穿薄衣服,母親與子女也可以盡情親近,而不是被禮法隔在天涯與海角。
最後她當看不見,算接受了奈曼娜仁的辯解。
雲菩目送四公主找了個借口逃跑。
跑的真快,她心道。
她就不信皇帝不到,臣子敢自己開朝會。
“阿娘,”她看着母親,“我們把二姨放回去好不好,你已經見過她了,你若是覺得那個棺材或者……”
母親打斷了她的話。
“我沒瘋。”她說,“我隻是病了,心緒不佳,但是我沒有傻,也沒有瘋。”
雲菩壓根兒不信這話。
病人從來不相信自己生病。
但倏然事态發生了轉變。
她不知道是之前自己中州官話太差,母親不想讓其他西信從員知情因而無從說起,還是這個世間的衛竹庭比較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