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誰都沒有把表面文章戳破。
暧昧而又充斥豔色的話語掩蓋的是權力與未來需要兌現的價碼。
她不清楚薩日朗在許多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希望奈曼家族不參與到中州事務之中,自然,私心上,她也希望對娜娜做出一些補償,即便她不虧欠這個世間的娜娜,可總歸她們長着同樣的面容。
她想讓娜娜有一份邊緣化、遠離紛争而又較為安全的活計,娜娜喜歡草原,喜歡這種自由自在又無拘無束的日子,她可以讓娜娜繼續留在漠西。
但薩日朗交出私兵的條件卻是娜娜繼續活躍在中樞。
她和娜娜都靜默過片刻。
娜娜也知道她無需自己去問慕如,清楚自己做不了選擇,隻能跟着薩日朗的決定走,她神情裡有着茫然,有着一些大概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哀傷,可能要她自己選,她不願意攪合中州這一潭渾水,可最後她又隻是令人心酸的強顔歡笑,“這次我們可以扮演什麼角色?”她問,“上次我假裝我是娜内人。”
“你隻能當護送我們的大将軍了。”雲菩隻覺得娜娜可憐,可不說破的情況下,她又沒辦法安慰娜娜,說到底,這是她和薩日朗之間微妙的波瀾,倒黴了夾在中間的娜娜,“誰叫諸葛阿姨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安國公了。”
她心中煩悶,就去找裴笙的茬。
“我将我阿姨托付于你。”她跟裴笙說。“曼音姨一直悶悶不樂。”
裴笙倚着窗,長久地凝視着她,“她悶悶不樂。”
“你要時常陪陪她,開導她。”她說。
裴笙指指窗,“我瞧你姨挺開心的。”
雲菩一時茫然,雖隻多半有詐,卻還是湊到窗前往外看。
隻消一看,她眼前一黑。
院子裡站着敖登和衛曼音,兩個人在抓兔子,敖登身邊有一個空籃子,樹下一群白色的肉兔,四下奔散。
敖登還在那邊沖她姨喊,“抓不到就算了,我重新給你買幾隻,小兔子不貴的,他們可能生了,一窩十幾隻。”
“你還知道他們特别能生嗎?”她猛地推開窗,“跑了幾隻?”
“是你姨要養小兔子。”敖登擠出一個笑,開始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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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打在窗紙上,同時,殿内的燭火吹熄了。
官家的妝花常服挂在北邊架子上,正正好好,對着正南,今日是晴好的天氣,官家會穿一些偏冷色的衣裙。
方亮天,小殿直日夕就拿着刷和撣子,打理這些常服。
官家卯時三刻起身時,她正正好好料理好了這些衣裙,着人奉去,自己這才退回房中洗漱。
本來這時應該戴一種名喚四時景的花冠,但前些時日,官家怅然地說長姐在時,簪四時花冠是最别有巧思的,她怕引官家觸景生情,便不敢戴了,匆忙漱口淨面,過去服侍。
她一來一去,時間都選的正好。
她一進門,官家準備梳頭,她走過去,正好接過梳子。
“官家今天要去看太妃娘娘嗎?”她和官家聊着天。“告訴太妃娘娘金墨妃準許長公主回來小住一事。”
她很乖覺地避開了公文中的字眼——省親。
“錯了,不是小住。”官家散着長發,柔順的發披在肩頭,“是省親。”她柔聲道,“日夕,沒必要裝瞎子,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十年磨一劍,發生了的事情,我們就是要記得,一切都在來日。”
“太妃娘娘定是高興極了。”日夕安慰着。
“等阿姐平安抵京後我再跟她說。”衛清歌轉着手中玉簪。
現在她倒是看破事态涼薄。
當日稱帝的喜悅沖昏了她的頭腦,一時間竟真的以為自己是個皇帝了,殊不知,除她以外,沒人把她當成官家。
想到此,她不由得苦笑。
而且她不知道阿姨怎麼想,會不會高興阿姐回來,畢竟阿姨不想再要阿姐,準備讓阿姐死了——她此刻難免會生出疑心,比如姨是站在舅舅那邊的。
日夕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好事多磨。”她勸道。
“借你吉言。”她嫣然一笑。
忽然她從妝鏡瞥見了闵尚儀的身影,“進來。”
她把玉簪交給日夕。
闵尚儀惴惴不安地,“官家。”
“知道了。”她閉過眼睛,卸去力氣,靠在椅背裡,仿若支撐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下一瞬卻又挺直脊背,“我下朝後過去。”
一念之間,她又變了主意,“我等下過去。”
日夕幫她梳妝妥當後,她匆匆站起身,想趕時間,在上朝前去一趟采薇殿,不料一起身,耳邊又是嗡嗡直響,聽聲音如隔了一層罩。
很像阿娘曾經的病症。
她不由得失笑。
她還告訴日夕,要看來日,實則,她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來日。
但她卻不能流露出異色,隻能鎮定地說,“去采薇殿。”
她唯一能做的是,出門前望了眼沙漏。
如今她已經無法相信阿姨,母親什麼都聽不到,隻能幹着急,她隻剩下這兩個姐姐了。
她知道竹庭的狀況不太對,時而正常,時而瘋癫,可瘋癫又怎麼樣,她隻想像小時候一樣,躲在姐姐懷裡,哭一鼻子。
可惜她隻能去做一個像樣的阿姨。
紀正儀曾隐晦地問她不用紀鴦的原因是不是柔嘉是陸氏之後,對此,她卻隻能三緘其口,任由紀正儀猜測。
她不用紀鴦的原因是紀鴦牢牢地記住了阿姨說的那句“你和你父親都是殺人兇手”和“你怎麼不去死”。
當年二姐過身,阿姨激怒之下險些要賜死柔嘉,雖然被阿娘攔下了,但柔嘉忘不掉這件事,此後一直尋死,真是窮盡百般手段。
宮人見慣了這場面,卻每次都吓得若驚弓之鳥。
“還是終于讓你撿到了盞瓷碗。”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碎瓷。“小東西,你從哪裡偷來的茶杯啊。”
紀鴦緊緊地閉着眼睛,不肯理她,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太醫已經幫她處理過傷,頸和手腕上都裹着厚厚的紗布,但隐隐還是有血色滲出。
“你死了,能改變你母親生下你,你來這世間一遭的事實嗎?”四姨問。
“不能。”紀鴦開口,她不知道她這次不小心割傷了哪裡,可能傷到了嗓子,說話聲音啞的吓了自己一跳,“可我不是殺人兇手,我不想害死她。”
她隻知道母親難産而亡,還沒容她從母親過世的震驚中回過神,外婆指責她是害死母親的真兇。
可母親自懷孕後百般不适,沒辦法招撫她,她便一直住在宮裡,一連數月,一次都沒見過母親。
對這種指摘,她還能辯解。
随後,四姨告訴她,是父親和祖母害死了母親。
證據赫然擺在眼前,她是不是兇手已經不重要了,怎樣她都是害死母親兇手的孩子。
“我也不想這麼過日子。”她說,“你們讨不讨厭我是你們的事,九泉之下,母親不一定恨我。”
“你錯了。”四姨在床邊坐下,“冥冥之中人皆有靈,倘若二姐愛你,見你如此會痛心疾首,倘若她恨你,她不會願意在九泉之下還與你共處一室。”她說,“你若覺得你無罪,就像樣的活着,你若覺得你有罪,那你就為你母親做些事情,來贖罪,說不準,到時候你再死,二姐就願意見你了。”
紀鴦視線散着,直勾勾地看着帳子,半晌後說,“我死了,一命抵一命,那不就是贖罪了麼。”
“該一命抵一命的是你父親和你祖母,他們已經死了。”衛清歌輕輕地歎了口氣,“你罪不至此,死了的話,你阿娘會生氣的。”她掖掖紀鴦的被子,“你阿娘同胞姐姐要回來探望我們和祭拜你娘,你若真的對你娘還有一絲親情與顧念,你去把她接回來,讓她平平安安的,給你娘上一炷香。”
她覺得還是要哄着紀鴦,給她找些事情做,不然紀鴦整日呆在宮殿裡,就隻會琢磨阿姨當年的氣話,一琢磨,就鑽牛角尖。
正好信國那邊臨行前又換了護送将領的名單,挑了安郡王之女,副都督奈曼娜仁,諸葛文及成芙也在,就當放紀鴦出去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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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同行唯一的好處是,她活潑,足以吸引諸葛文的目光。
比如臨至邊境,娜娜想去下館子,“為什麼中州的女人就不能出門吃飯呀?”她纏着諸葛文,“明明,飯館要賺錢的,女人的錢不賺?”
雲菩擔心楚國大長公主早到,特意起早趕到邊界,想打個時間差。
不料這個世間的表姑也從不準點,遲到了。
趁諸葛文和娜娜就下館子一事争辯,她以去買些水和果子為借口,放走了珠珠,換翠星河穿着珠珠的衣服,提着前天晚上買的櫻桃,裝模做樣地爬上馬車。
“可我就是想吃一口熱乎飯。”娜娜看着茉奇雅坐在馬車橫轅上,可憐地啃着昨晚剩下的半塊饅頭,“你别吃了,看起來好硬,風幹了。”
“但這是白面的。”茉奇雅捧着小饅頭。
“給我一半。”她一聽是白面的,丢下諸葛文,“你從哪裡買到的白面饅頭,南梁這麼富饒嗎?”
“我從家帶的,所以它……”雲菩倏然站起身。
她靠一杆玉笛估算城牆高度起的家,因此對高矮變化極其敏感。
看身形,來人不是衛驚濤,拟提劍示意戰備,她卻又瞬間窒息。
紀鴦一襲深紫色長裙,坐在馬上,單手摘下長長的白紗帷帽。
“失儀了。”紀鴦說,“我下不來,你就是雲菩吧,你長得真像外婆。”
她真的很像回紀鴦一句——“你這确實有點沒禮貌。”
但紀鴦緊跟着解釋,“我騎不了馬,”她将帷帽交給随行的護衛,“所以我把我綁在馬上了。”
娜娜顫抖着手拽拽她的袖子,“雲啊菩啊,你姑姑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這是我表姐。”雲菩面無表情地回答,随即揚聲,“路途颠簸,你再這樣回去,我擔心你……”
她剛要從橫轅上下來,結果娜娜扯了她一把。
差一點她就栽地上去了,可還是把膝蓋扭了,摔坐在馬車架子上。
“對不起。”娜娜喃喃道,“小雲,我覺得,說真的,你看,你表姐好像也不太對勁,你家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