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女兒和買瘦馬的慚愧嗎?”她覺得她從始至終都沒任何問題,是諸葛文腦子單純有病。
諸葛文被她的擡杠噎住了,一時未再言語。
她給娜娜放了個假,叫上娜娜一起去逛街,可惜從衙門去街市要經過她家,裴笙一聽要去買衣服,死皮賴臉跟着一起來了。
“你的衣裙都是在這種地方買的嗎?”裴笙跟着茉奇雅來到了一家賣布的裁縫鋪子。
這種小店鋪除了出售布匹,還會低價賣一些裁縫或繡娘為權貴人家縫制的衣裙,這些衣裙多是繡娘做完了,東家覺得不喜歡或上身後不夠貼合,又棄之不要,做針線的人家便低價折賣,賺些貼補。
“五個銅闆一件裙子,回去洗洗就能穿,還不用等。”茉奇雅跟娜娜一起撿剩倒是撿的很歡樂,她倆蹲下來翻找着店家的存貨。
“有時候還能碰上重錦的料子。”雲菩從衣服堆裡挑揀着,“就是你得翻翻。”
這家店還是金墨發現的,當年和做賊一樣帶她一起出來買裙子,後來意識到平民百姓壓根認不出她們,便光明正大叫上三倆好友,一起來買折賣的新衣。
這些衣裙多是闊氣商賈人家不知道什麼門路弄來的布料,繡花精巧,料子厚實,和她們弄到的貢品差不多,隻是她們拿到的綢緞多繡了幾朵花,卻敢要幾十兩銀子的天價,縫制衣裙的價格,還要跟針線房的内人另算一筆賬——是除月銀外單獨的賞銀。
“你要是不喜歡,隔壁還有一家。”她其實有點懷疑裴笙這治不好的咳嗽是痨病,可也不知道該怎麼直說,大夫一日診不出來,她就一日不能把裴笙和裴妃趕出去住,隻能拼命拿開水煮碗。
于是見裴笙面色凝重,她便起了支開裴笙的主意。
但裴笙特别喜歡跟她搭讪。
“她待你們母女,其實不好吧。”裴笙在旁邊坐下。
“不,是我喜歡買便宜貨。”茉奇雅說。
“你要學會過正常的日子。”她不好當着來去那麼多人的面,點出茉奇雅的身份。
“什麼算正常的日子。”茉奇雅叫她一起去試衣服,躲在屏風後邊,問。
裴笙眼界和心氣很高,但可惜空讀詩書,她支吾半天,卻又說不出來個所以然。
“這不算下女的日子。”她買了條深藍高腰上襖配霜白紗裙,裙擺繡着大朵的玫瑰,她不喜歡這裙子的顔色也不喜歡這種金線的刺繡,況且這件衣服她穿着不合身,可是這裙子隻要三個銅闆,不買她覺得虧了,“你要多出來走一走。”
她并不知道過去的皇帝是怎麼做到對官吏異常笃信,大業建成後便再不盡心,躲在深宮隻盡心計與朝堂上的三五大員。
信息差對她來說至關重要,戰争除了精弓強将外,打的就是誰消息快,主将之所以是百戰不敗的原因并非資質遠超副将,而是隻有主帥才能知道全部的消息。
要想駕馭臣子,她必須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一些,否則她就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驢。
文官日子多舒坦,管管雜事,她可是要從東打到西,從南打到北,從糧草飯食飲水穿衣紮營到侵吞新的城邦州郡,勞心勞力。
但躺在家裡的雙雙照當一品大員。
所以哪怕諸事俱定,她也會半夜去小酒館坐坐,吃點不怎麼健康的油膩餡餅,喝上一點點劣質的啤酒或紅酒。
就像去喝酒一樣,逛街也是為了聽聽别人說的閑話。
商鞅是個不世之奇才,她若是秦王,她也欣賞,隻是,這個人也是不世的蠢貨。
他的禦民五策深入民心與君心,最後磨合出來了奇怪又戲劇化的默契。
百姓假裝自己是一無所知的蠢,君王假裝百姓都天然的具有奴性,認可君臣的尊卑。
實則誰都沒有奴性,隻是怕死,日子過得下去時,士兵手中的刀劍,凜然不可侵犯,日子過不下去怎麼都是個死,那是時候換一個皇帝了。
因為皇帝是一個符号,一個靶子,一個提線人偶,是權力的具象。
人不能恨虛無缥缈的權,恨諸多繁複的官吏,卻能恨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太驚世駭俗了。”一個女子用中州話說,評價最近發生的事。
“是啊。”另一個女子也說中州話。
“但管她呢。”那個女子買好了布匹,準備去結賬。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和她攀談的女子肆無忌憚地大聲跟夥伴咬耳朵。
“藏在賣蔬果的車裡。”那個女子說,“在夫家我也是犁地的牛,趴在地裡耕地,賣糧食賺的錢他們都拿去吃酒,孩子都要餓死了,不如出來賺點我自己的錢。”
娜娜本在系裙子帶,就看茉奇雅慢慢吐出一口氣,揚眉。
有時茉奇雅會嘴硬她沒有任何小動作,還笑話上次來邊城見她的紀娘子喜歡攥裙子。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緊張的時候确實沒小動作——她都是直接吐到胃痛嘔血為止,一連好幾天什麼都吃不下,吃什麼吐什麼,要發飙前會深吸一口氣,緩緩呼氣,揚眉。
“不要。”她叫住茉奇雅。
“守城這份活計幹不來就别幹。”茉奇雅偷聽壁角是把好手,她果然是一邊試衣服,一邊支棱着耳朵,“我……”
她一把捂住茉奇雅的嘴。“噓,當心遇刺,這會兒可隻有我保護你,我雙手難敵四拳。”
“你們為什麼那麼喜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雲菩問。
她不認為人多是好事,隻是娜娜意見和她相佐。
“我們沒人呀,沒人種地,沒人配飼料,沒人養豆子。”娜娜很單純,蠢得可愛,“她們為了謀生是要幹活的,有了人,有了更多的糧草,有了更多的士兵,我們才能變得更強。”
“你有沒有想過,一方土地,最多能養多少人?”雲菩歎氣,“人吃不上飯,就得打仗了,打死一部分,又能吃得上飯,更何況,這是隐患。”她說,“倘若真的有朝一日,與陳國開戰呢?”
“你不也與南梁開戰了嗎?”娜娜反過來質問她。
娜娜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女孩,此刻未經深宮蹉跎,眼睛一瞪,跟她吵鬧,“多少南梁人也在西信住,你打完發生了什麼?沒有兵器,就是一團空氣,碎嘴說話也是放屁,她們得不到兵器,又隻是想有口飯吃。”
“一旦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就會亂。”雲菩耐着性子沒跟娜娜翻臉。
“你不能一輩子隻靠殺掉養活不了的那一部分解決問題,總歸日子過下去人會越來越多的,收稅受百姓供養就要讓她們日子過得去。”娜娜被茉奇雅氣笑了,“你不會就打算這麼當皇帝啊,人多了打打仗,殺點,對付着繼續過,那都跟你似的,我們豈不還過着春秋戰國時一樣的日子,樹皮蘸醬就是一頓飯。”
茉奇雅沒道理的時候就戰略逃避。
“我累了。”茉奇雅推脫,“我想回去睡覺,明日上朝時再讨論這個事情。”
娜娜覺得自己還沒發揮好,還能再說幾句,堵死茉奇雅所有邏輯的退路,但看茉奇雅那了無血色蒼白的一張臉,她又憋住了。
行吧,她想,回家跟阿娘說去。
她們就結了帳抱着裙子離開。
“拜拜,明天見。”娜娜準備拐回家。
“你要來我家吃晚飯嗎?”雲菩忽然想起家裡還有兩個她很讨厭的客人。
“行呀。”娜娜又蹦跶回來了。
隻是娜娜跟戲肉聊得歡,卻把戲骨丢給她。
成宮人話裡有話,“請您至内室,奴婢好為您請脈問安。”
“不必了。”她就在窗下的榻上躺着,懶得起來。“你一定要請脈那這裡也可以。”
成宮人和鄭珏不一樣,鄭珏和她話裡有話打啞謎式清談時從不将戲做全。
而成芙是會做全套的戲碼,裝模做樣地上前把脈。
隻是她與成芙都知道,脈率就是心跳,把脈這種事情沒有任何的意義。
成宮人敲打并暗示道:“您身子虛耗的厲害,心脈虧損,如此以往,恐難長久。”
其實成芙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長公主的女兒。
她不想用漠西的稱呼,叫她公主,但官家也未給予她封诰。
因此,她隻能說您。
“你們在上城逛過啦?”太常長公主的女兒裹着被子,很可憐的躺在榻上,她臉色冷白,模樣乖巧,長得惹人憐愛倒也讓人不會嫌她嬌弱,況且還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大大的瞳仁顯得稚幼,像含着一汪水,潋滟的杏眼吐露出對外界的豔羨,“我也喜歡出去走走。”
她不由得多了些憐憫,“要好好将養。”
“嗯。”女孩有些吃力地支着手臂坐起來,發了會兒呆,起來倒了杯水喝,她和長公主過的日子也清苦,連茶都沒有。“謝謝,辛苦你這麼遠跑過來。”
“你要多歇息,平時裡飯食也要多吃一些,你吃得太少了。”成芙開了方子後才擰着眉,說起官家要她說的話。
她其實很擔心這麼年輕的女孩是否能理解官家的話語。
“官家要我轉告你,可以互惠。”她說。
女孩垂下眼睫,端着茶碗,輕輕掃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跟她說:“我不喜歡先倨後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