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竹庭拈起一枚甲片,她學着雲菩的樣子,用刷子沾上水,慢慢刷着。
“鐵。”雲菩從她手裡接過這片甲,打了遍皂,泡在水裡再洗。
她們似乎莫名間達成了共識,她先幫雲菩刷洗一下上邊的鐵鏽和泥土,而雲菩慢慢進行最後的刷洗。
“我知道。”她問,“你準備做什麼。”
“阿娘那天為什麼肯幫我呢?”雲菩反問。
“不知道。”她搖頭,遞了一枚新的甲片過去,草原上的夏天很舒适,過了午後,涼風習習,此刻她穿着大袖衫坐在這裡,甚至還覺得有點冷。
夜風吹拂而過,她打了個寒噤,握着刷子,頓而懸空,“我已經沒有家,沒有親人了。”她再一次說了同樣的話,“其實我沒有牽挂,也無處可去。”
“那樂安殿下呢?”雲菩仍然反問一樣的問題。
“我們有着同一個父親。”她回答。
那天她發現她能做到無比絕情。
因為不知不覺中,她似乎接受了被所有人抛棄的事實,她再也沒有親人,再也沒有家,于是她扪心自問,她對姐妹們的那些顧憐和那些犧牲,當真能換來一絲動容麼——她不奢求回報,她隻想要小小的,哪怕隻是想到她,心裡會有那麼一點點感激。
那年原本首輔的建議是用清歌抵債,通過和親變姻親,這就能順利贖回被俘的皇帝,因為清歌年紀太小,而皇後又隻有那一個女兒,于是,貴妃将人選換成了她。
她自問上事父母,下憐姐妹,不算面面俱到,但也竭盡了她的所能,去包容和善待妹妹們。
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
清歌的想法她已經知道了。
現在她不知道曼音的想法,是感激她做出的犧牲還是覺得那是她應該的分内之事。
更不知道阿芍怎麼想她。
她拿着一片甲,對着它小聲地笑着念道,“不知廉恥,與之通/奸。”她喃喃說道,“可我明明寫信請求接我回來了呀。”
“我也不想要她了。”她意識到雲菩在看她,于是擡高些聲音。
“那你想自己買個小房子,自己住嗎?”雲菩問,她對自己一切所作所為的解釋仍是,“我也沒地方去,總歸,要找個地方呆一呆。”
“漠南不是你們的土地,是屬于中州的。”她也解釋了她的謊言,“那裡曾是冀州,曾是晉州,曾是春風難去的玉門關,曾是西域。”
家人與親朋不要她,她不得不接受。
于是,這是她對自己過往公主身份的告别,求一個心安。
漠南的大片土地都是陳國所未能收複的失地,兼之先帝當年所割讓的數郡,一旦漠南開戰,西信陷入内戰,如果陳國有機會漁翁得利,那最好做個漁翁,若不能,她也盡力了。
“想在漠南買一個小院子嗎?”雲菩問她。“是中州的地貌與氣候,你可能會喜歡?”
她刷着手裡的片甲,“那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住的地方,随便住在哪裡罷了。”
“你有沒有什麼喜歡或者想做的事情?”雲菩把螺絲和卡扣撈出來,“比如想好吃的呀,想出去玩,都算。”
母親不是娜娜,也不是琪琪格。
母親隻是用凄涼又哀傷的視線看着她。
說話間,竹庭擡起手,碰觸雲菩的臉頰,她示意雲菩擡起頭,和她平視,“你為什麼長得那麼像她。你們真的像。為什麼要這麼的相似。”
從前她對雲菩的照料和疼愛是源自雲菩與母妃相似的容貌。
如今這樣的相似卻是那麼不堪。
她無意中把手上沾的肥皂泡泡擦到了雲菩臉上。
雲菩擡起袖子擦擦那些泡泡,“泡泡。”對她邊笑邊嗔道,“阿娘好讨厭呀。”
這個孩子說話腔調本就比别的女孩更柔軟,會讓她想起以前乳母給她吃的那些白糖餡的糯米糕點,但漂亮的女孩說話谄媚些并不引人反感。
忽然她覺得她又能忍耐她和雲菩間的母女關系,就當飼養一隻好看的兔子或者貓在身邊。
這一刹那她意識到,她還是無法接受孑然一身的宿命,哪怕是不堪的由來,她也希望身邊有人相伴,哪怕是說說話。
“不過我不想長得像她。”雲菩說。
她其實想過切割她的中州血緣,被兩方拉扯總好過被三方往不同方向拽。
但她隻能在拜占庭睜着眼說瞎話。
一旦回到上都,她與各方勢力的牽扯被這張臉錘死。
母親隻是看看她,又勉強地沖她笑笑。
“我去晾東西。”她端着水盆出去倒水,出門又碰見延齡和素言因為延齡睡覺說夢話打擾素言休息的事情吵架,正好她倆小時候都住平城,于是她說,“你們明天放假回家看看吧。大後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哎好的。”延齡生怕她反悔。“我能今晚就回去睡嗎?”
但素言就有些不情不願了,“我前幾天回去過了。”
“你們随意。”茉奇雅端着水盆出去了。
“你以為我樂意和你住一起。”延齡撇嘴。“我在保育院的時候我都自己有個小屋,結果現在,我大小也是個将領,跟你擠一個房間。”
素言垂下腦袋,她現在一點兒都不想跟延齡說話了。
從前她可憐延齡是保育院長大的小孩,沒有父母,不知家世,自從和延齡有了些交情,每每聽延齡說起年少往事,她就生氣。
她父母雙全,但她嫉妒延齡。
“你不回去嗎?”延齡問她,“傻站着幹嘛。”紮粉蝴蝶結打扮永遠不倫不類的延齡叉着腰,“大娘娘那句話意思是我們現在就休息了,可以大後天拔營再回來。”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想回家?”延齡覺得素言這個同僚很令人費解。
要說素言很認真的做工,那也并不是,大家都喜歡灑灑水,偷懶。
但素言總在放假的時候表現出不該有的積極。
這就讓她很尴尬,她才是将軍,不管素言的站位如何,隻要一天沒有和她平起平坐,那素言也是二把手。
二把手不放假她回家攤餅,這态度很容易給大娘娘留下換掉她的話柄。
“你不懂。”素言冷冰冰地說道。
像延齡這種保育院長大的孩子永遠不懂,也永遠不會明白,隻會瞪着眼睛,問你為什麼不回家。
她有家但過的不如保育院的小孩,因為她根本沒有家,她家是哥哥的。
她跟延齡說,延齡又隻會皺着眉,“不明白。”
“還是搞不懂。”延齡說,“可是你看你娘,送你出來讀書了。”
“對啊,哥哥是要留在身邊,給他們養老的。”素言垂頭喪氣的跟着她一起下班,“他們隻是不想我哥吃這種苦,他們覺得我哥當個師爺或者縣丞就很不錯了,順便打理一下家裡的店面。”
“可我一直希望我能有阿爹和阿娘疼愛。”延齡嘀咕着。“你以為訓育尚宮會像對待自己孩子那般對我們麼。”在她看來,素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要回家你就自己回家好了。”素言要回營房。
她不得不拽着素言,“啊對我回家,我是大妃娘娘封的将軍,你是大娘娘封的副将,我回去睡懶覺,你在這邊勤勤懇懇地點卯,不要。”她說,“那要不然你就跟我回我家。”
“好呀。”素言思考了半晌,“我去你家玩兩天。”
她猜訓育尚宮對延齡可能隻是一般般,願意去延齡家玩隻是想心裡平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