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對自己殘生的打算是活到不想活的那天自行了斷,每天渾渾噩噩度日,她覺得離最終的那日不遠了,但遇到敖登這個小姑娘後,她還是願意起床稍微打扮下自己,和敖登出去逛逛。
她們大概快中午的時候出門,先去小酒館裡吃個面或者喝些熱湯,下午看看首飾或衣服,問店家有沒有新料子和新花樣。
敖登每次出來都牽着一條很大的灰狗,起初曼音有點怕這隻狗,後來也能用筷子夾幾片牛肉,丢給小狗。
“是隻女孩子。”樂安公主蹲着,揉揉石榴的臉。
“嗯,妹妹要當阿娘了,肚子裡有小狗啦。”敖登踮着腳,趴在櫃子上,指着一對白瑪瑙的耳墜,“我想看看這個。”
“她叫妹妹嗎?”樂安問。
“她叫石榴,我侄女。”敖登對着鏡子,戴上耳墜,瞧了瞧,又覺得花托不好看,“要那個珍珠的。”
“石榴。”樂安學舌道,“還是妹妹好聽。”
石榴已經不太高興了,它夾着尾巴,咧着牙刀,但又沒敢撲上去咬樂安,隻是不住地躲樂安,繞着她的腿,嗷嗚嗷嗚地問:“她在幹什麼?”
她能聽懂幾句狼嚎,也會說幾句,隻是說的不太好,大概效果類似帶着方言口音的官話,她知道有的詞介于汪—嗚—嗷三個發音之間,但她說出來就是純粹的汪嗚,嗷。
“覺得你可愛。”她沖石榴汪了幾聲。
石榴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一串汪。
“她在幹什麼?”樂安開始笑。
中州來的這兩個公主都很端着,不苟言笑,這讓敖登有段時間以為中州人是沒表情的。
樂安這一笑這令她很意外,愣了下才說,“她在罵你。”
“為什麼?”樂安摟着石榴的脖子。
“她不喜歡被人揉,”敖登買了白瑪瑙的手鍊,又接過店家給她的黃銅簪子,“她說她可是首領哦。”
說完她撇撇嘴,諷刺石榴:“手底下不超十匹狼的首領。”
按理說,她才是首領。
雖然石榴對她提出了挑戰,可她現在不是小時候了,人前要僞裝的人模狗樣,不能撲到地上去應戰。
但石榴這條不要臉的狼單方面宣布自己挑戰成功了,不是副手,是小首領了。
石榴嗷嗷就起來罵她。
她踢踢石榴的肚子,揪住石榴的後頸,“孕婦不要這麼大的脾氣。”
石榴委屈上了,嗚嗚叫着扭過身,給了她一個背。
“你居然能和她說話。”今天樂安又發現了新鮮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得特别大,和珠子似的,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對。”她說,“我是她姨媽。”
“啊?”樂安驚愕。
“我出生那年下了很大的雪,我阿爹阿娘都凍死了,”敖登說,“我娘生的一窩崽也沒了,她就把我叼走了,我和她的小孩一起長大,過了幾年,大妃行獵,遇到了我們一家,覺得稀罕,薩滿又說這是吉兆,就把我留下來了,不過,偶爾我還會回去找我娘住幾天,改善一下夥食。”
等阿娘沒了,狼群的新首領換成她老姐後,她再也沒有野味吃了。
老姐和姐夫一合計,直接帶着兄弟姐妹和兒女跟她走了,住在她帳篷外的院子裡,每天等她放飯。
有時她都有錯覺,這不是一群狼,這是她養的十幾條小狗。
“你吃生肉?”樂安的腦子似乎很跳脫。
“不吃。”她說,“我會生火的啊。”這次換她驚愕,“生肉怎麼吃?沒鹽也沒調味。”
“我還以為你跟它們一起吃生的。”樂安在家門前跟石榴揮揮手,“小狗明天見。”
“走吧。”敖登一路遛着石榴回去,回家還先得給家裡的六隻大狗放飯,再喂石榴。
石榴剛生下來的時候個頭很小,病怏怏的,她害怕石榴死掉,一直抱着喂飯喂藥,這導緻到現在石榴都不肯自己吃飯,一定要喂,要麼她喂,要麼就跑過去一直舔老姐的嘴巴,叫老姐反刍給她——敖登旁觀着多少有點惡心,甯肯辛苦點,自己喂石榴。
等石榴吃完,她洗個澡,換上家居柳葉黃色的裙子,趁天沒黑,支了張桌子在帷帳外,拌拌從街上買回來的麻醬涼面,把黃銅簪子的首飾盒打開,掏出來信函,邊吃邊看邊搖頭。
她跟茉奇雅的關系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疏遠。
被人排擠的孩子多少都認識對方,尤其她和茉奇雅她們差的年紀不多。
加之被孤立的境遇比較類似,她是狼養大的孩子,茉奇雅是和親公主生的小崽,至于娜娜,她老爹的腦袋到現在還在她家帳篷前挂着,這點足以讓同齡人忽略掉娜娜的阿娘是誰。
不約而同地,她和茉奇雅走的都和娜娜比較近,彼此間卻保持着恰當距離,因為她是冊封的庶妃,雖然沒被召幸過,但那也是溫爾都的妃嫔之一,而茉奇雅是溫爾都的小孩,其間,隔了一個當家人金墨,不僅是大妃,還是溫爾都的姐姐,除這些原因外,還有一些對同類的心照不宣。
她是庶妃中地位最高者,這不來自溫爾都的寵愛,不源于家世,也和子嗣無關,是因為她把年節的賞賜換成了糧食和草,攢了些士兵、奴隸還有馬,人不多,一千左右,約兩千人,但訓練有素的兩千人足以讓她左右搖擺,及時的通風報信,甚至可以得到先機或拖延時機,讓大妃給她些額外優待。
就拿溫爾都上次失敗的宮變來說,如果沒有她,大妃可能會很被動。
她會讨好大妃,也會讨好茉奇雅,不過,這種徹底選擇一方的邀約,真到兌現的那一刻,她還是糾結了她吃完這碗拌面的時間。
吃完飯她才假裝自己去散步,跟茉奇雅留下來的士兵唠了兩句,叫小雀姑娘去換班,然後帶着石榴一家去敲了茉奇雅家的門,把已經睡下了的樂安叫起來。
“一起走呀。”她以為她的東西不多,結果一收拾好幾箱,貴重的衣裙哪件都舍不得,最後實在塞不進箱子的穿身上了。
這導緻曼音以為敖登大半夜找她去吃席面。
“不去。”她看着穿桃紅銀線刺繡上襖和嫩綠色褶裙的敖登,又瞧瞧敖登戴的那套頭面——一套綠色的貓眼石首飾,再盯着敖登的紅瑪瑙耳墜,違心的給了敖登面子,“這麼打扮挺俊的。”
“不,你得和我來。”敖登和樂安東扯西講半天,總算掰扯明白了,趁天黑等小雀她們幾個換了班,從城門溜走,到臨河郡跟素言彙合。
素言很賊的給她留了個大驚喜。“娘娘,您覺得這幾個人該怎麼辦呀。”
敖登當然不肯接這個燙手山芋,“你主子怎麼交代的?”
“大娘娘沒吩咐那麼多。”素言實話實說。
“那就等你們主子來了再說。”敖登說。
鑒于不能殺了中州的這個王爺,此處又介于漠西與漠南的交界,她擔憂一時沒看住,這個王爺逃跑了,真的和漠南洽談合作,便提議,“我們去召城。”
“大娘娘說不去召城。”素言實話實說,“親貴們都住在那邊,大妃又在責備他們貪污受賄,私自鑄币,去了還要受夾闆氣。”
“殺了吧。”敖登拍闆做主。“夜長夢多。”
不過,等茉奇雅來了後,她還是提了句,“我擔憂變故,不清楚中州那邊是想要活的,死掉,還是消失了就行。”
“倘若是活的,或者死要見屍。”敖登用歡快地語氣說着晴天霹靂,“我們大概要去一趟召城。”
“燒了?”雲菩坐在小院子門前的台階上,“燒幹淨了?”
敖登的衣服配色總能讓人無法評述,比如今天這身灰色的上襖和柳葉黃色的裙子,真的很像家裡的各色被面。
“那不然呢?”敖登反問。
“我沒額外交代可能是要留他們全屍的,不要毀屍滅迹。”雲菩輕聲說,她曲起膝,把受傷的手臂擱在膝蓋上,真的是傷口好疼,頭也痛。
果然該發生的早晚還是會發生。
“這裡離漠南太近了。”敖登斜着眼睛盯着薩日朗,“我怕出事。”
“不去。”雲菩彎下腰,想将額抵在膝蓋上,像小孩似的把自己團成球,但一路上颠簸搖晃傷口長得慢,一彎腰傷口就難受,又隻能直起來,“真的不去。”
“随便你。”敖登和她僵持。
“後天走。”雲菩放棄掙紮。
“那正好。”敖登看向正堂裡在箱子裡找東西的次妃,“帶上你娘,去一趟把該辦的事情辦齊全了。”她對次妃的病有所耳聞,于是關切地問,“她能配合嗎?”
“應該行?”茉奇雅話音剛落,次妃娘娘抱着一懷陪小孩睡覺的布玩具在院子裡遊逛,自言自語的。
視線交彙時,她和茉奇雅交換了同一個不祥的預感,也就是次妃娘娘的狀态可能真的不太好。
緊接着,啼笑皆非的事情發生了。
總的來說,次妃娘娘的狀态比敖登猜的要好些,至少她不是買了一堆布玩具用來自己抱着,這是僅有的安慰了。
次妃娘娘蹲下來,把那些小玩意一個個的塞給茉奇雅,跟小孩說話似的一一介紹,“這是小貓,小狗,小兔,小老虎,小鹦鹉。”她輕撫着茉奇雅的長發,像在撫摸一隻馴熟的小貓,“阿娘給你買了新的,那個布娃娃太舊了,洗不幹淨,阿娘打算扔掉了。”
茉奇雅深吸一口氣,又歎息,改口,“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