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愉有些煩躁。
她的煩躁并不源于晉陽城傳來的結果,而是這位使臣。
眼前這位使臣官話說的不行,但一些特殊的用詞,如宮人,尚食局,她精确的說了出來。
她願意接下飄在眼前的這個翎子,隻是必須提前想清楚,信國到底更像匈奴,像突厥,還是像魏,像隋。
有一瞬,她相信了眼前這個使臣的說辭,身軀緊繃,精神高度警覺。
一個尚食局内人能說這麼流利的官話,這種程度的準備,那下一步是不是入關?
下一刻她又否決了使臣身份的說辭。
從站姿到形體細節,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這個女人很警惕,始終和禁衛與宮人拉開着距離,手交疊端在胸前,和她對談,視線餘光卻盯着禁衛。
烏使臣個子不太高,眉清目秀,看起來文雅,皮膚細膩白皙,手指很幹淨,用着香粉,眉裁過,穿着單件青色裙袍,是絲綢料子,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出身。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明處的奏折,暗處的紀家眼線和皇家暗衛,均沒有任何消息回報,而這個姑娘已經出現在了新鄭街頭,戍守宮門的士兵前來找她的時候,烏使臣正坐在附近的橋上吃紅糖酥餅。
這意味着,烏使臣的行路速度要比加急書函的傳遞更快,接近輕騎兵的行軍速度。
可她仍無法确認眼前這個人的位分,是高,還是低,到底在漠西算什麼個地位。
這種猜測一直持續到官家傳召。
岑尚宮出來傳話,叫她入内一叙。
太妃此刻不待見她,連個視線都沒給她。
至于官家,那是另一番心腸。
官家還是公主的時候寡言溫婉,秋水似的一雙眉眼,乖巧的不引人注目,是個木頭人,也是個“啞巴”,與如今截然不同。
在潛邸時人人都會隐藏,但當上皇帝後,又都會變得鮮活,突然擁有了自己的性情與個性,這是常态。
可現今,除自己本身脾性的展示外,官家時時刻刻的敲打,這顯得太過急切。
官家不會忘卻自己的女兒之身,論理也應該知道,從禦及到真正的執掌天下,那是很長的一段路。
那麼,官家在不耐煩什麼?
“你可知罪?”官家厲聲說。
紀愉跪着,俯首,心裡卻在揣摩。
貴族與庶民最大的區别不在于服飾,不在于禮節,而在于嗅出鮮血味道的能力。
此刻,她認為官家是一條在隐匿傷口的魚,傷的重不重她暫時不知道,但她知道,有傷口,可以發展到緻命傷。
她絕口不提晉陽之事,“有一事,臣啟奏陛下……”
使臣極具喜感地把一紙诏文貼到了宮門前的禦街之上,那紙诏文正是命太常長公主從胡禮改嫁的敕令。
大概是意有所指,在指摘父親替姑母所安排的口谕。
官家沒搭理她,先問了使臣。
“你叫什麼名字?”清歌柔聲說。
那個小姑娘脆生生的說,“烏雲珠。”
“還有别的信嗎?”她盯着信紙,心裡很亂。
四個姊妹裡她最小——至于先帝,那個狗東西不算她的同胞。
宮裡孩子少,加之母後生病,因此,她可以算是母妃和長姐共同帶大的,從她記事起,她就一直在和長姐玩鬧,嬉戲,在長姐懷裡撒嬌,和剩下的兩個姐姐争寵。那時候她天天和老二、老三吵架,有時候吵急眼了還會動手——那時被氣的七竅生煙,如今回味來隻餘鼻酸。
一切的一切,都在父皇被俘被放歸後命長姐遠嫁和親的那一天變了。
她自那以後,再未見過長姐與三姐。
在雁城時她冒險出城,也是想着,長姐的女兒,或許長得像長姐。
結果雲菩長得像長姐也像母妃,細微不同的是她眉眼裡沒有母妃的威嚴與銳利,反而是安靜與柔和。
第二次冒險出城,卻差了那麼一刻,未能與長姐相聚。
她不知道她該對長姐說什麼,她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不能說,對于那麼多複雜的人與事,她其實也沒有合适的辦法,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日終局。
在記憶裡,長姐的容顔模糊不清,她卻仍清晰的記得小時候剛學走路時踉跄所跌入的溫暖懷抱。
這讓她隻想跑到長姐身邊,躲進長姐懷裡,至少能片刻的埋起腦袋,什麼都不想,哪怕一瞬,一刹那,都好。
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收到過長姐的信,而這封信,看口吻,大概是雲菩寫的。
雲菩的字爛的很整齊,大小均一,橫平豎直,可湊在一起就是淩亂潦草的爛和醜。
這樣的奏折呈上來,她絕對會一字不批,直接發回去。
烏雲珠的回答讓她很失望,“沒有了。”
“知道了。”她攥緊了那封信。
雲菩的信沒什麼内容,一言蔽之,隻是說,大家都是孽種,指責在長姐一生的悲怆之中,她們也有份。
她沒什麼想回應的,也沒什麼話想說。
“你先出去。”她趕走了那個信國來客,留下紀愉。
殺意盤桓在她心中。
她把那封信遞給母妃,随後發作了紀愉。
“你和舅舅所捏造的旨意是什麼?”她質問。
考慮到母妃近來的異常和對她的厭惡,紀家的計劃具體是什麼那昭然若揭。
矯诏賜死也需要理由,而理由大概和那貼在街上的一紙诏文息息相關。
她在等紀愉的回答。
官,總是殺不盡的,沒了紀愉,還有别的紀家女兒。
除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外,這也是紀家的第一次試探,試探她的底線、容忍與決意。
“臣惶恐。”紀愉才不會正面作答。
接下來她知道為什麼四公主是唯一一個沒有折在宮裡的紀氏血脈,躲過了和親,又躲過了降嫁。
四公主真的是挑撥離間的一把好手,虛僞、無恥又擅長做戲。
隻見四公主在太妃面前跪下,抱着太妃的腿垂泣道,“阿娘,阿姐因為我們受盡了委屈,我想把她接回來,至少下半輩子過的好些,難道是為了把她騙回來殺了嗎?阿娘覺得我這麼卑劣嗎?”
下一刻,四公主直接當着她的面說:“此刻朝中不平,外祖設此局獻此計,到底是為了我們,還是為了一己之私欲?我相信外祖是疼愛我的,但此刻讨伐諸位叔伯,除外祖與舅舅外,我無人仰仗,屆時兵馬大權昔在手,他們的親朋,他們的屬下,他們的謀士,會不會勸他們更進一步?我又是個女兒,重兵在握,如無主的黃金萬兩,人心經不得這般試探。對于宗親,忍,心字頭上一把刀,忍了那麼久,不在乎這幾年了。”
四公主是個美人,此時垂淚啜泣,楚楚可憐,惹太妃也掉了眼淚,再起身,轉過臉來,神情中沒有一絲哀傷,演完收束情緒,落座,和紀愉猜測的一樣,即刻快刀斬亂麻,命司言、尚宮傳諸大學士及六部尚書入内,沒有給任何商讨的餘地,先是晉陽定王一脈玉牒除名,“傳谕,大逆罪人衛恩及其一幹子嗣,革去王爵,命宗人府除名,賜自盡。”而後借題發揮,清理父親麾下負責河東道邊防的左右手,“河東經略使曹臨泉、太原府河東總管公孫謹上及寶興軍承宣使蔣珣革職,即刻押解回京。”
這讓紀愉在被訓斥的時候内心仍然愉悅。
在朝堂之上,一旦行為能被猜度,那這個人便隻是一枚棋,而不是執棋之手。
但一刻鐘之後,四公主又出乎她的意料。
四公主總是這般,一會兒完全按她的預料行事,一會兒又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下旬的朝會你不必來了。”四公主把信函從太妃手裡要回來,摞在折子上。“去送送烏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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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曼音多了一項新愛好,出門逛街。
名義上她應該是出家了,在佛堂裡念經,她也願意配合,做做樣子,可阿姐的小佛堂早就被改成了雲菩的卧室,廂房裡除了糧食就是腌菜,她總不能對着一缸大頭菜誦經,那未免太滑稽了。而漠西和漠東裡子極其不和,因此也沒人看管她。
隻是阿姐帶着雲菩一走,這個院子裡就剩她自己和一個每日卯時來一趟幫忙扔各種廢物的仆役,她的日子變成了睡覺,起來煮點飯,繼續睡覺。
直到前幾天,她認識了一個來找娜仁卻撲了空的小姑娘。
一來二去,她們就熟悉了起來。
姑娘叫敖登,沒有姓,和娜娜認識,是溫爾都的庶妃,入内待年,沒到及笄年紀,溫爾都崩殂,她便幸運的直接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