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願望,和現實沒有任何瓜葛的願望,薩日朗知道這一點。
任何不存在猜忌的關系隻能建立在兩個人都是酒囊飯袋的基礎上。
而權力,押上身家性命以謀取暴利和對萬事萬物絕對支配,是最血腥的。
因此,凡是兩個智力稍正常的人,之間都存在無數猜疑與試探。
她不清楚是大妃先開始的防備還是茉奇雅先進行試探,但她反感這種毫無意義的拉扯與選邊站隊。
她反感,卻又無力。
因為她也在漩渦之中,被裹挾着一步步的往前走。
她對大妃和茉奇雅有較為客觀的評價,或可稱之為評估。
沒有無緣無故的擁戴,也不會存在沒有原因的支持。聽命與服從是士兵的事情,作為将軍和東之東部落的一部分,她背負着族人未來的命運,倘若上峰不堪大用,她自己是時候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大妃善于傾聽而茉奇雅專斷。大妃做出選擇前會反複讨論某一兩個決定,面對疑問,大妃的商榷方法适合朝政卻不适合行伍,士兵需要的并不是固定的練兵時刻與冗長的規矩,他們需要的是絕對的服從與不質疑,本質上士兵就是一種武器,武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與話語。
這點茉奇雅做的比大妃好,她眼裡士兵确實隻是個工具,但這種想法不适合處理朝政,因為百姓不僅不是工具,而且他們不分饷銀,還要繳納高昂的稅來支持一場戰役,且作為茉奇雅的老師,她十分清楚茉奇雅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她自己的斤兩自己是清楚的。
大妃和茉奇雅搭夥的話,一切就很完美。
現實是,大妃和茉奇雅在拉扯。
“薩日朗。”茉奇雅聲音沉下來。
雲菩戳破了一切,“那不可能。”
第一次聽薩日朗說這段話的時候,她其實是惱怒的,不懂為什麼薩日朗可以那麼居高臨下的教訓她,明明她活着已經那麼艱難了,怎麼可以那麼光明正大的指責她陰暗狹隘,她那次被氣笑了,問薩日朗知不知道她母親是和親的公主,懂不懂她這種出身——禮物生的禮物。
但長大後她回憶往事,知道薩日朗隻是在闡述一種絕不會發生的願景,并為之悲切。
“我和大妃之間,隻會是這樣。”她和金墨,誰退一步,誰将下場慘淡。
副君名為副,實則就是君主;而太後,什麼都不是。
她沒辦法,假若她退一步而金墨更進一步,那金墨也“沒辦法”。
“從現在起,你和娜娜都不能再寫信給大妃了。寫了,延齡也不會幫你們送出去。”她輕聲說,“既然昨晚沒有走,那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雖然那不是薩日朗的本意,而是被迫做出的選擇。
薩日朗不擅長棄車保帥,不擅長割舍,也擅長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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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樓閣之中涼風習習,花朵的氣味和焚燒的沉水香調和的甚好,為其增添一絲甜味。
紀憲坐在窗下,她甯可看着窗外,也不想看紀安母女。
這種陪伴她是領情的。
她并非是毫無感情,不顧惜姐妹或姨侄之誼。
隻是看着清歌和紀安,她會想起自己,也會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
為了大局,她能做到硬起心腸,當斷則斷。
但是安靜下來,她面對着唯一的赢家和與女兒相伴的姊妹,她心如刀絞。
她也是血肉做的凡人,再高風亮節,她也做不到徹底的抛卻自己的所有心思,做不到完全的把自己和紀安等同,甚至,她會看着紀安,想自己為什麼要入宮。
是的,她保護了紀安,也保護了紀安的女兒,她入宮時的心願得償,最後,她生下來的孩子,養大了卻都踏上死路,她一輩子,做着妾妃,是她所瞧不起的男人的妾室。
隻是這些選擇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不能怪紀安,她也不想跟紀安去說自己心裡的酸澀和苦。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想見紀安,不想見清歌,她想這對母女能離她多遠,就去多遠的地方,最好在她的餘生裡,不要再見到她們。
隻是紀安沒有覺察到這點,她忙着用吐字不太準的聲調,歡天喜地地讀着一些安排,“我給竹庭燒了一套五彩十二月令詩文茶盞,她小時候就喜歡這種新鮮的。至于小的,小的。”她皺起了眉,“為什麼要把小的帶回來。”
清歌坐在蒲團上,倚着紀安的腿,手臂擱在母後膝上,在母後掌心裡寫着:【她長得和姨特别像。】
她指着菜品,“做隻焖雞,還有杏仁奶酥。”她跟姨母說,“我喜歡吃,好久沒吃了。”順便仰起臉,“是小的,不是小嗒。”
母後聽不見,隻沖她搖頭。
“阿娘?”清歌拽拽姨母,但姨母側躺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理她,“娘,母妃?”最後她大喊,“姨!”
喊姨她姨母才肯搭理她,“我聽見了。”
“曹淮出宮去辦的事,是什麼事?”清歌問。
“家事。”姨母心緒不佳。
“你先前,連入宮都不許阿姐入宮,卻又同意讓曹淮帶你的儀仗,去接她。”清歌從蒲團上起身,“你和正儀……”
她猜測姨母和紀正儀是準備對叔王不利,可能是為了不将她置于兩難之地,也可能是以為她年幼不經事,也可能是别的原因,總之,姨母和紀愉把她繞過去了。
這讓她很窩火。
本來她準備給姨母個面子,想等等看事情結果,再行處置。
這些叔父們自然不會承認她以公主身份即位是合理的,這些人不認為她是官家,都準備在恰當時機,振臂一呼,殺了她這個“恬不知恥”而又“禍國殃民”的公主。
隻是她舅雖年事已高,但手握重兵,這讓那些叔父不知道該打出什麼旗号。
她知道外祖父和舅舅在等,叔王們也在等,隻是外祖父在等叔王起事,恰到好處讓舅舅出面建功立業,從此取而代之,而叔王在等外祖父動手。
因此,她死死地攥着紀愉。
她拒絕再給予任何一個紀家人官職,但她任用了紀愉。
隻要她擡舉紀愉,紀愉與其父兄之間自會生了嫌隙——假若她舅舅為了當皇帝甯肯讓紀愉當太女,真走到那一步,她沒話說。
但紀愉不太聽話,小動作頻頻,還喜歡把她丢開,直接去找她母妃——母妃姓紀而她姓衛,大概是這個原因。
姨母最近心情很差,她盡力在哄,可是怎麼哄也哄不好,這讓她窩火,她年逾雙十之數,政務繁忙,朝不保夕,卻要每日假充孩童嬉戲來妄圖博姨母展顔一笑,于她而言,實在是再做不到那般卑微。
明明阿姐都要回來了,姨母還要甩臉子,這真讓她受不了。
她隻想抓着姨母的肩,大喊狗皇帝的歸狗皇帝,能不能去打罵狗皇帝的屍體,她願意叫人去開墓。
今天姨母又是愛答不理的姨母,還不許她再喊阿娘,隻能叫姨,再看無影無蹤的曹淮,清歌登時火就上來了。
她想,她就告訴姨母一下她的态度,她也不太開心,這應該不過分吧。
不料,姨母勃然大怒,打斷她的話,坐起身,把母後推了一個趔趄,厲聲說,“那你去問紀正儀,”她發了好大的脾氣,哭着說,“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突然清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試探着喚了聲,“娘?”
“不要逼我。” 姨母說,“别逼我了,你們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見你們。”
此刻成司言快步走進來,屈膝行禮,“官家,娘娘,紀秘書監求……”
姨母笑眯眯地打斷成司言的話,“不必見我,”而後厲聲說,“叫她去死。”
太妃能這麼說,但成司言不敢這麼回禀。
她隻能出來說,“官家在和太妃娘娘議事。”
紀愉咬牙切齒的說,“也好。”
使臣說自己可能是叫“玉髓”或“瑪瑙”,因為名喚叫“烏雲珠”。
烏雲珠最終決定結合娜娜和延齡的馊主意,“我是尚食局或禦膳廚房的恭使。”
“到底是什麼?”對面那個姑娘神情變得陰晴不定。
“大殿烏恭使,按你們的說法,是這樣。”
“好,知道了。”紀愉手指絞緊了裙擺,又問,“你可明白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是廚房備菜切蔥花的,”烏恭使搶白,“你怎麼能指望我什麼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