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片刻遲疑,延齡沖出城門,和素言彙合。
這個城的結構很奇怪,城門套着城門,此刻在内城與外城之間狹小空間裡,大家穿着不倫不類的铠甲,上邊還有血漬,她真的是一百萬個膈應,卻又沒辦法,隻好一起演戲。
“雖然你很讨厭,是欺負我的混賬。”她勒馬。
素言穿着守城士卒的服飾,不知道從哪個倒黴蛋身上扒下來的,轉過身,拿棍/鞭/指着她,“你欺負我,你個睡覺打鼾還磨牙的混蛋。”
“總之,要當心。”她提醒道,“似乎大妃不知道這次的節外生枝。”
火把熊熊燃燒,火光之下,素言看着那群狼狽的人,站在中間的是書生模樣的年長者,胡子很長,像山羊,周圍是保護他的衛兵,他的家人穿着看起來非常柔軟的布料,戴着珠寶首飾,和孩子們瑟縮做一團。
年長者沖她們吼着些話語。
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此刻我們從晉陽出城,動靜會很大,”她說,“他的兵馬在附近的圍場,趕回來要一天一夜的功夫,你們注意安全,要當心。”
“不要過境。”延齡提醒道,“每次在城中歇息,他們都問我要過文書,但城池附近,是村落,田野連在一起的,還有山。”
“看來這個老頭要上座了。”素言卻對她說,“大娘娘交代,要讓一些人,親眼見,他在我們的護送下,抵達邊陲。”
“那好。”延齡說,“好心當成驢肝肺,随便你。”
她明白素言的苦衷,也懂素言的訴苦,但她沒辦法,幫不上忙。
大娘娘永遠是大娘娘,哪怕平日裡可以一同嬉笑怒罵,軍令就是軍令,除非告訴她“我不幹了”。
可離開衛隊,她們又找不到其他的活計——回家養牛放牧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樣的日子太苦了,她們努力習武,學習知識,就是為了不過像父輩一樣,暑熱頂着太陽放牧,冬寒冒着風雪,與狼搏鬥,拯救牧群。
隻能說每份饷銀都不好賺。
素言白了她一眼。
“一路順風。”她策馬回城,“找個懂這裡語言的。”
“我懂這裡的語言。”素言字正腔圓地說着中州官話,“‘這個多少錢?’、‘那個呢?’、‘這個菜,這個,那個,做好了就上菜’、‘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廁所?’”
“好,很流利,不愧是我的副手。”她挖苦道。“你死了是不是我就一個人獨占大帳篷了?真好。”
“做夢去!”素言的罵聲遙遙傳來。
一回來她就被暴跳如雷的薩日朗罵。
薩日朗抱着大娘娘,瞪着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擡手胡亂抹了把臉,可臉上沒東西。
“馬。”薩日朗出離了憤怒。
延齡從不會讀她的眼神,更讀不懂神色,一定要挨一嗓子吼,才會連滾帶爬的從馬上下來,“好的,馬上。”
之後順手把自己的馬牽了過來。
她真的很想踹延齡。
“我的馬。”薩日朗不得不再揚高些聲音。“我的,我不要你的。”
延齡唯唯諾諾的奔小松花去了,而小松花忙着啃草皮。
“我真是……你是不是該挨踢了!”她不得不抱着茉奇雅,目送延齡和小松花拉扯。
小松花不是戰馬的原因是它心無旁骛,除了吃的以外眼裡看不見其他的東西,所以才淘汰了,送給茉奇雅用于平時出行。
“放我下來吧。”茉奇雅迷迷糊糊地又醒轉過來。
“以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她把茉奇雅放下來,結果茉奇雅根本沒力氣,站都站不起來,她隻能又把茉奇雅抱起,數落着。“要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想得很清楚。”雲菩說,她閉上眼睛,不敢睜開,隻要一睜眼,她就陷于天旋地轉的痛苦。
她一直很想知道母親刺她那一劍時到底說的是什麼,同時,也好奇那天母親和太監們攀談了什麼才導緻母親對中州的态度急轉直下。
這兩個問題困擾了她太久、太久。
雖然這次母親說的是裝死,不能代表上一次說的也是這兩個字,但她至少清楚了母親和中州反目的來龍去脈。
“除了欺負我和你娘以外,你想過别的?”薩日朗冷笑。
來回一耽擱,本來就有點不太對頭的次妃追到這裡,後邊跟着用門牙啃不知名果子的琪琪格,顯然是一個吃的把這姑娘收買了。
“你聽我說。”她見狀,趕緊抛開延齡不管。
可次妃還是撲過來,抓着她的手臂,直勾勾地盯着茉奇雅,随即忽然跌坐在地,發出一聲極其凄慘的悲鳴。
“你先聽我說。”她倉促間蹲下來。
雖然她不清楚這一晚次妃到底經曆了些什麼,但本着為人母的樸素直覺,她說,“沒死,沒死,人沒死,就是暈了。”
次妃不管這些,隻是匍匐在地,枕着手臂,不住的哭。
這讓她發自内心想去質問金墨,這個女人到底當年一拍腦子,想的什麼錦囊妙計。
她迅速做出了決定,将茉奇雅扶起來,讓茉奇雅坐在她膝上,随後,她直接給了茉奇雅一巴掌。
一般受傷昏迷的人都暈的不會太徹底,主要是傷口痛,大部分都隻是失血過多引起的虛脫,而且她估計茉奇雅傷的不太重,隻是這個小孩不像娜娜她們那麼皮實,本身就有點虛。
而且扇完這耳光,她心裡也舒坦了。
她把茉奇雅往次妃身上一推,站起來罵道,“瞧你惹出來的好戲,真有出息。”
雲菩覺得她似乎是清醒的,但人也暈沉,她大概知道薩日朗在跟她說些什麼,可一句都聽不進去,她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裡,是何年何月,似乎是母親過世的那天,停靈在閣,她來不及想為什麼棺材顔色變了,把金子換成了灰色的木材,母親突然活了過來,爬起來,抱住她。
她渾渾噩噩地喚了聲娘,拽着母親,不管這是不是詐屍,“阿娘,我好想你,你回來找我了,你不要死,我好想你。”
無論母親到底怎麼看待她,也無論她是怎樣的尴尬存在,母親對她施以了最大限度的包容,給予了不附加條件的溫情。
百姓要活着,官吏要入閣,士兵想封侯。
但母親确實什麼都不要,一直默默支持着她,甚至支持她打壓金墨,罔顧與金墨的情分,沉默着,就連金墨死後,她将金墨從副君之實降位于太後之時,母親都保持了沉默。
這會兒母親倒不像夢境的幻影,很像娜娜所說的詐屍,因為抱起來是暖和,也是真切地。
母親對着她哭,“不要死,不要死。”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身體很痛,似乎是胃痛犯了,自從上了年紀,不按時吃飯她就會犯胃痛,可能是今天沒吃晚飯。
她就跪下來,蜷縮着身子,希望這樣能好受些,結果又被人拽起來。
“喝一點。”薩日朗蹲下來,她倒了一竹筒用小鍋蒸出來的燒酒,這酒很烈,用來清理傷口和止痛效果都很好,所以她就喂了茉奇雅喝了小半筒。
這下可就真他娘的熱鬧了。
這種酒就是會讓人神志不清,所以不會覺得痛。但茉奇雅酒量還挺好,處于一種半睡半醒之間,開始耍酒瘋,抱着她脖子,“我要洗澡。”
“你要什麼?”
大娘娘茉奇雅開始發号施令,或許她真的可以當上大可汗,也或許當不上,顯然,她現在就把自己當成了大可汗,勾着她的脖子,喊,“我要洗澡,你聽不懂話嗎?我喝了些酒,我不喜歡酒味,你下去備水。”
“你沒喝多,你受傷了!”她和茉奇雅拉扯着,“傷口不能碰水,你忍幾天。”
那邊次妃娘娘搖晃着站起來了。
在她注目下,次妃娘娘踉跄地跑到最近的一家挂着幡布的店前,死命的捶着,大喊着她聽不懂的話語。
“你在幹什麼!”她背起茉奇雅,和琪琪格一起追過去。
“我要洗澡。”茉奇雅很固執,“你要帶我去哪裡?”
在茉奇雅第三十幾次說自己要洗澡的時候薩日朗崩潰了,她妥協,“回去幫你處理傷口,洗澡洗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