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不得不克制自己的焦慮與防備,盡量一切以大局為重,因為她一直想超過貞純,證明她母親的選擇是錯誤的——證明她才是最以大局為重的,這便讓她一直在做一些不利于自己的抉擇。
她自問是拿茉奇雅當女兒看待的,就算有朝一日她要成為大可汗,但在沒有更合适繼承人出現的情況下,她會在她過世後将權柄與未竟之志交托給茉奇雅,她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很好了,但茉奇雅不是她理想中的那個女兒。
她懷孕時幻想過自己養育小孩,和小孩并肩而戰,她的小孩一定聰明伶俐,行事公允,克己複禮。
茉奇雅就像草原的三月雪,時而靈光稱職,時而就是個狗東西。
她剛回上城就差點和茉奇雅打一架——要茉奇雅是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她真的會讓茉奇雅今天見識一下家法。
約好的時間是辰時,但茉奇雅巳正一刻才出現。
“誤了時辰是要被軍法處置的。”她強壓着火。
“但我們今天是要對賬?”雲菩察覺到大妃的不悅,極其乖覺地坐正。
原本她袖子裡還攏了一塊早飯,出門路上買的牛舌餅,看金墨這麼不開心,她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當着金墨的面吃東西——因為隻買了一塊,掰一半又不像樣子。
“你應該慶幸你是次妃所出。”金墨皺着眉,片刻後輕拿輕放,“盈餘幾何,虧損又幾何?”
“很不妙。”雲菩回答道,她對金墨說。“打仗最好少死人。”
喪葬費也是一筆爛賬,一個人按月領軍饷也就一兩銀子,或者幾串銅錢,但是這個人死了,至少要給五十或一百兩銀子叫家人辦喪事,妻子或兒子頂上空缺,還繼續要發這一筆饷銀。
陣亡的人越多,虧空拉大。
最劃算的是不帶太多的人出征,又不死太多的人。
金墨托着下巴看真的那本賬本——她們一直都是兩本賬,一本是做的漂亮假賬,用來拿給各部貴族首領和臣下看的,另一本則是實際的開銷。
“必要時還是要以正軍紀。”金墨暗示她,“犯錯的要從嚴,不能輕縱,否則,假以時日,必成災殃。”
“是。”雲菩盯着金墨翻完那本真賬,額上冒汗,又拿起那本賞心悅目的假賬,連連搖頭。
“這本就很好。”金墨大妃敲敲鄭珏造的假。
“希望有朝一日會和這一樣好。”雲菩覺得她和鄭珏那一筆爛賬關系就源自鄭珏幫她編假賬本糊弄西信親貴。
如果鄭珏不幫她編,她能捏造出一條魚一百兩銀子的“佳話”,但鄭珏幫她寫,她就會覺得鄭珏呈給她的東西裡多少都含有些西貝貨。
尤其鄭珏喜歡挑撥離間和煽風點火,她說話很蠱惑人心,隻可惜蠱惑的話語都過于直白,這也許是鄭珏做了很多年縣令未得升遷的原因。
中州不喜歡直白,漫天飛的都是意有所指的閨怨詞令。
今天金墨大妃敲打她說,“陳國應該會來函邀你母親回家小住。你自己決定跟她回去住些時日還是送她到邊境就返回,不要現在回答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中午吃飯時,鄭珏跑過來說,“人活一輩子,都有所追求,有所寄托。”
“有的人會購買自己的宅子,設計裝飾,我見過你祖父的庭院,也見過官家的樓閣,”鄭珏有時對棟鄂頗為不滿意,這個女孩有野心,卻未開蒙,空有能力,卻渾渾噩噩,“當你攢下一筆錢,能從這裡搬出去,你會想要什麼樣的屋舍?”
茉奇雅卻看着她,說,“都一樣,房子都是磚砌的。”
“不錯,但結構不一樣,樣子也不一樣。”
“一片草場,能養二十匹鹿,”雲菩往碗裡夾蛋炒飯裡的蛋,她這番話的比喻不倫不類,但中州人很喜歡鹿的意象,她不得不遷就,“一個男人,一隻鹿;一個女人,半隻鹿;一個奴隸,四分之一的鹿。我也不介意一個女人,一隻鹿;一個男人;半隻鹿,甚至,有時,有的人連四分之一的鹿都沒有,有的人卻有十隻鹿。無論怎麼變,這片草場隻能養活二十匹鹿。開始的時候,隻有寥寥幾人和幾匹鹿,極盛之時恰好是二十匹鹿,富饒繁榮,之後,鹿太多了,草吃沒了,或者運氣不好,遇到災年,凍死了草,把鹿都餓死了,天下大亂。”
“隻要是住的地方,都可以,都是房子。”她回答了鄭珏。
鄭珏應當是聽慣了這樣的辭令,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的人不希望自己隻有四分之一的鹿,有的人隻有四分之一的鹿,并非是他們滿足于四分之一,而是自身所限。”
“女人半隻鹿,縣令兩隻鹿。有的人會抓住機遇,得到一匹鹿,有的人隻會祈請,祈請就要接受連四分之一都沒有的下場。人各有命。”雲菩隐晦地暗示了鄭珏她不吃魚餌,更不會和鄭珏讨論夙願與抱負,讨論宏願是危險的事情,如果旁人知道了她的偏好,那麼對症下藥時她可能咬鈎而不自知。
這個年歲的她未經曆後來的許多事情,貿然結識鄭珏,或許會在鄭珏唆使下變得急功近利,最終枉為他人做嫁衣。
隻是鄭珏有點倒黴在,但不要緊,她有時也很點背。
這席話很符合母親所來自的中州,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平時母親不太在意她和鄭珏聊了些什麼。
待鄭珏走後,她本想快速的洗碗、沐浴,午休,但擦頭發的時候母親叫住她,旁敲側擊叫她指認她說的那些話都是金墨教的,幾乎直言泯滅人性,雖在責備,也問她,“你想過怎樣的日子?”
“吃點好的。”雲菩将長發擰幹。“能睡懶覺,穿一些舒服衣服。”
“其他的呢?”
“活着,活着吧?”雲菩剛回卧房,床上過冬的被子沒收,被子邊上四仰八叉一隻娜娜。
琪琪格個頭很小,還能和娜娜擠一擠,一起午睡,再加一個她,要麼她晚上要趴在地上修床,要麼她睡在地上——娜娜和琪琪格的睡相都很差。
在母親沒有出言反對的情況下,她在窗邊的榻上躺下,并盤算添置點家具,不能總是這麼将就,隻是她房間太小,連一個凳子都很難塞下,恐怕得把梳妝台搬走。
轉念一想,她不會在這個小屋子裡住多久了,又打消了買家具的想法。
鄭珏害她夢見了成宮人。
母親離世後她有一次做了個夢中夢,在夢裡,她夢見了些不好的事情,驚醒時發現自己還是個小孩,趴在母親懷中,依偎着,再醒來,她枕着一沓沒批的折子。
成宮人告訴她,“我不想枉死,答應我,不要讓我枉死。”
她醒來後不知為何,枕在母親膝上。
這令她一時恍惚,她很想知道,這離奇的一切是否也是個夢境,夢醒了,她又有暖和寬敞的房間住,不需要經曆兩遍類似的往事。
母親揉了揉她的臉頰和下颚,垂着眼睫,溫柔卻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