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蘇童讓等人又蹲在窗根底下,一群人悄聲叽咕着,不時往殿内瞄上一眼,全程表情嚴肅,手口并用,激烈地做着“無聲”的交流。
青鸾木然路過,打算趁這功夫回偏殿小憩片刻,以應對晚上的值夜。
“青鸾小姑子!青鸾小姑子!”屠蘇眼尖,餘光一瞥見她,連忙招手低呼,見她回頭,又壓着聲音道:“快來!”
青鸾面露茫然,剛一走近,就被拽去與他們擠在窗下,蹲成了一個緊湊的圈。
“……”
青鸾依次從幾人臉上掃過,未等開口,就聽屠蘇悄聲道:“小姑子,平素就數你主意多,你快看看大人這是怎麼了?”
“對呀,女史!”一旁的紫衣影衛附和道:“大人在殿内寫寫畫畫半天了,盡是些不吉利的東西,看着着實瘆人!”
說着,他還抱臂打了個寒顫。
青鸾莫名其妙,隻得看向缙雲。
卻不想缙雲亦是攤手搖頭。
青鸾又狐疑地向他們看了一圈,衆人則以期許的眼神回饋于她。
半晌,青鸾僵持不過,輕出了口氣,挪到了窗根底下。
她貼着牆徐徐上移,殿内熏香順着窗縫飄出,吸入肺腑,一道寬衣白袍的身影正在案前飛快運筆,神情專注。
青鸾視線在那光映照人的側顔上停滞片刻,就聽屠蘇道:“可瞧見大人畫的什麼了?”
青鸾旋即目光一轉,瞟向案幾。
案上零亂鋪疊着十幾張未完的畫卷,有的寥寥數筆,有的畫到半途,皆是人像。
有一身勁裝手持短刀的,有穿宮婢服制躬身行禮的,有着内侍宮袍垂手待命的,形形色色,身份各異,臉都被紙擋住,瞧不見容貌。
隻是這些人像都有一共通點,或是衣衫某處,或是手中的物件,總有一那麼部分,是被大片染紅的。
一片片鮮紅,在墨色的線條間,顯得格外醒目,刻意且詭谲。
甯晏禮眼下正在畫得這幅卻很不一樣。
他筆墨鋪得極快,中間大片留白,四方線條冷硬,草草數筆,勾勒出的竟是一副棺椁。
青鸾心中一跳。
再看他蘸墨掭筆,棺中迅速呈現出一女子的輪廓。
幾乎是瞬間,她就想起甯晏禮曾說過的“第二個夢”。
這難道是與他死後同穴的女子?
一種莫名的探究欲在腦海中慫恿,青鸾屏息盯在那幅畫上,隻覺心頭仿佛有一根弦,正随着甯晏禮下筆,被一寸一寸繃得越來越緊。
屠蘇等人在一旁的喚聲皆已不見,四周恍若無物,唯剩她與那畫中女子隔空相對,見其從金钗烏髻,到羅裙飄帶,緩緩于濃霧後現出真身。
筆鋒将落在女子眉間,隆隆的心跳聲中,青鸾耳邊忽而又響起霍長玉的疑問。
你家大人把你們主母藏哪去了?
心頭被莫名一刺,青鸾倏然轉身靠回窗下,用手緊緊揪住心口,試圖遏止這股異樣。
今晚值夜她得想個法子,如此下去恐怕等不到報仇,自己反要先沒了命。
見青鸾這麼大反應,幾個影衛都吓了一跳。
缙雲連忙搭上她的手腕,“女史心跳的怎這般快?”
“小姑子可是被大人的畫吓到了?”
童讓疑惑地湊了上去,趴在窗下亦是一愣,忙縮回頭,一臉錯愕:“大人竟畫了口棺材!”
其他幾人聞言大駭。
屠蘇緊張道:“小姑子,依你看,大人莫不是因這次責罰,心裡落了症結?”
一股無名火從胸中騰起,青鸾回頭朝窗扇瞪了一眼,咬牙道:“是,且得下猛藥才能治。”
.
初秋的微風裹着落葉卷過。
兩道窗扇間,女子的背影漸漸遠去。
甯晏禮冷然收回視線,迅速勾勒出女子的五官,之後換了支筆,蘸取朱砂墨,剛要落筆,卻忽而懸筆一停。
他凝視着畫上清麗的面孔,如兩世交錯于眼前。
啟元二年,初冬的第一場雪。
大雪厚厚一層,封了去往帝陵的路,他派人清了一天一夜,才趕在死前,親眼看着她未腐的屍身被合棺封入帝陵。
前世二人的最後一面,她便如這畫中模樣,安靜,冰冷,毫無生機。
甯晏禮眸光停滞許久,筆尖一滴朱墨滴落,在女子唇上洇出一朵殷紅,像血,但更像那日她為配新裙,心血來潮塗的口脂。
薄薄一抹绯色暈染,将紙上冰冷的面孔登時襯得明豔鮮活。
刹那間,心中仿佛有一處積雪塌陷。
甯晏禮怔了怔,但很快,眼底再度冷絕,将筆一扔,任由墨色如血,在那些未完的人像上大片洇開。
他望着畫卷,指尖拂過女子的唇,輕輕一碾,在其殷紅的唇瓣上留下一點斑駁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