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钊輕歎道:“是啊,竟然還有這樣的往事。”
“你歎什麼?”
掮客摸不清他的态度,終于忍不住問道:“姓周的……先前叫人一直套我的話,現在又要盤問狼女,你問了這麼多,到底想幹什麼?”
顧晏钊不答,卻兀自笑了起來:“你說你與府衙的貪官污吏有仇,根源便在此了,平甯府養出來一個望京川不簡單,原來是有狼妜的舊怨在。”
暗室針落回音,這一聲略帶嘲弄的輕笑讓人聽得毛骨悚然,掮客哆嗦了一下:“你……你胡說什麼!”
“還沒明白?”顧晏钊笑道:“我問你,狼妜夫妻,若一方死亡,另一方該當如何?”
這與前面所說的有什麼幹系?
掮客不解其意,遲疑着回答:“狼妜人将伴侶視為一生摯愛,夫妻相濡以沫最是忠貞,族中有未亡人殉情的習俗,用情至深時,就是生死也不能分離……你問這個做什麼?”
顧晏钊也不怕他聽,幽幽道:“夔景帝外孫,當年不知是平甯府第幾任甯君,甯肯客死他鄉也要為愛妻殉情留在烏梁山下,我當時隻道他是娶了尋常的姑娘,如今聽你說罷才知曉,烏梁山裡蠻荒,哪有人能長住,他娶的人正是狼妜族當時的狼女,如此解釋便都能理順了,為什麼平甯府能在戰亂中保全了自己,又為什麼它會以饕餮獸紋為象征——荒經裡記載的人面獸身之貪物正是從西南起,從前隐射了夔都奸佞的饕餮之害、嗜欲之罪,多年前又是盧津南和霍宓的催命符,難怪人人見之色變,心有畏懼,原來是這個緣故。”
前車之鑒在此,專留給有心之人看。
那位甯君随妻子隐居山中,得狼妜庇護平安度過了戰亂,後來繼任甯君見周朝又立,以為能重得重用,誰料大周皇帝并不需要這把鏽劍,隻敷衍了事擱置一旁,不消費心瓦解,久久便任它自生自滅了。
誰料當年未能根除,春風吹又生,借由狼妜的傳承,又逐漸複蘇了苗頭。
顧晏钊緩緩起身道:“好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沒有?”
“我……”
“既然沒有,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狼女——郎沨如今何在?”
“她死了。”
掮客還記着他的威脅,深深吸氣,盯着他的背影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留下一個不滿六歲的孩子,十幾年前就死了。”
顧晏钊身影微頓,惆怅一般,沒有回頭:“她的丈夫呢?”
“這我上哪知道?”掮客嬉笑一聲:“左右不過是也死了,潥水一戰後我就被征丁抓去修驿道了,往後也再無機會見她,這些話都是下酒時才能掏出來說給人聽的,今日都說給你了,還要聽什麼,我都一一道來。”
顧晏钊不置可否,沒應這話,低垂着眉不知在想什麼。
掮客看他動作心中已經有了底,笃定他隻是空架子唬人,嘲諷尚不解氣,大聲道:“你是不是還想找到那個孩子?”
他掙動鐵鍊,癫狂地笑了起來,道:“他被送到平甯府去了,你知道平甯府是什麼地方嗎?他要給甯君當最低等的奴仆,一輩子都要受折辱!這就是他的報應。”
“算不算是報應,那得本人認了才作數。”
顧晏钊打開門,半扇舊木闆艱澀阻斷,将密室裡的灰塵都撲散了,香鋪掌櫃恭候在甬道盡頭,拾他眼色跑過來,将懷中的幾頁紙展開,手掌托了,鋪平在顧晏钊面前。
“主君,這是此人近些年在暢春庭經手的人口,小童十八,成年男女各二十,賬目走貨的名錄都在這裡,買賣雙方的簽字手印不缺,抵賴不得。”
“他鑽了賭樓的漏,誘騙不少人去了那層魔窟,總有還不上錢的,被哄着寫了賣身契,模樣好的,便都緊着暢春庭先挑,有時為了實在稀缺的‘尖貨’,什麼手段都能用上。”
顧晏钊淡淡道:“呈給他看。”
“是。”
香鋪掌櫃低頭将紙卷了,走到掮客面前,同樣往他面前一張,陳年糙紙字迹泛着黃,但一筆一劃都是他親手寫下的。
這人從哪裡搜羅出這些東西?分明都已經被處理幹淨了……
掮客發着抖,問:“這是什麼意思?你要過河拆橋?”
“你見過幾個抓了細作還會放回去?”
“常言不是都說了麼,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顧晏钊冷笑道:“刀在我手,要殺要奪隻憑良心,誰敢要挾我發善心?”
他道:“那不是吃得太飽了。”
“我怎麼沒有良心?我把劉敏活着帶出來了,你當我沒有良心?!”
“你的良心狗嫌髒,它既然不吃,我要來何用?”
顧晏钊寒聲道:“今日之前,你手上的人牙子販走多少無辜性命,在我跟前裝什麼清白,拿了府衙裡的錢财辦事,又背靠着平甯府這棵大樹好乘涼,兩邊通吃,還帶自己的一筆買賣,當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掮客哆嗦着道:“你不得好死,你白白利用我!姓周的,我不會放過你……”
“行了,不想放過我的人多了去了,奈何橋都排不下号。”
顧晏钊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來,又說:“忘了一件事。”
他笑得很無辜,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憐憫:“既然想瞞天過海,就别什麼事都告訴乞丐,凡事親自跑一趟,不至于授人以柄。”
掮客失聲怒吼起來,香鋪掌櫃躬身,跟在顧晏钊身後,把那狂亂的咒罵關在門扉後,顧晏钊側過臉,道:“另一個人呢?”
掌櫃的道:“主君放心,已經裝車拖到城外莊子裡了。”
“該怎麼處理,還用我多說嗎。”
“是是。”香鋪掌櫃忙道:“今夜渝江裡死了一個醉鬼,失足落水,有人證在場親眼目睹,不會出問題。”
顧晏钊颔首,擡腿邁步出去。
院外天色沉下來,他看着一角夕陽餘晖,無奈想道。
原來不是狐狸,是小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