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钊搭在膝頭的手指一頓,沉思片刻,側首交代了幾句,吩咐葉楓把黑犬送還回去,掮客一直緊張地盯着那一人一狗出了門,才隐隐松了口氣。
被吊着的滋味不好受,渾身火辣辣地疼,但看顧晏钊的神情沒有要讓他下來說話的意思,掮客精疲力竭,也不敢開口再提什麼要求。
從被人在城門口攔下到被打暈帶到這間不知是在何處的密室前後不過一炷香,睜眼之後就陷入白晝與黑夜都颠倒的昏沉中,隻有時不時來人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讓他能時刻保持清醒,不知已經過了多久,也不知還能不能活着出去。
掮客擡頭再次觀察起了顧晏钊。
恐懼有時反而能讓人思緒更清晰,眼下這麼一看,這人實在是很特别。
一個男人,容儀昭昭,他娘的生得卻比醉陽樓裡刻意嬌養出來的傅粉郎君還要好看千百倍。
且不說武侯風裡來雨裡去哪裡護得住這頭臉,便是爹娘生的再好,也叫勞碌和食不果腹的窘迫憔悴了。
葳蕤燭光映着他一半眉眼,另一半盡數歸于晦朔流華。
他連随意坐着都與旁人不同,身體後傾的人放松時總會不自覺就順勢垂肩貼近椅背——望京川裡那些來賭的權貴們亦是如此,這姿勢稱心舒服是真的,但頹懶的氣息也是由内而外滲透的——他的肩、肘與竹椅卻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顯得過分懶散,又透着舉手投足帶出的克制與矜貴,人在無意識時的習慣是最不容易改變的,更不論多少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草包纨绔們早就被侵蝕了骨頭,往榻上一癱就是一灘腐朽發臭的爛泥。
誰會在乎這些?及時行樂才是正道。
實際上,若是掮客再看得仔細一些,就不難發現那是一個可以随時起身拔出配劍的戒備姿勢,上身的動作全憑腰上的氣力維持,因此比旁人更添風姿神韻。
他不免在心裡胡亂揣測,這厮莫不是府衙裡哪位大人藏起來教養的親子?
掮客眼光毒辣,看人相面跑不了七八,往日不論遇見什麼樣的人,見了面說一兩句話,便能将底細脾性都摸透了,憑這本事傍身為他擋掉了許多次性命之憂,可那日醉陽樓一見,顧晏钊卻活脫脫僞裝得就是一個貪财好鬥的普通武侯,掮客當日還對他心存幾分鄙夷。
三教九流裡也分三六九等,誰不知道武侯的名聲在外,哪個願意跟他們打交道,都怕沾了窮酸氣。
而現在,悔青腸子也招惹上這麼個瘟神了,他努力想從顧晏钊的臉上分辨出什麼特别的變化,好給自己增加幾分活命的籌碼:“你不知道?”
顧晏钊皮笑肉不笑道:“想跟我讨價還價?”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
掮客結巴了一下,忙道:“不……不是……”
郎秀在族中行九,後來繼任首領之位才被人尊稱為九君,并非是什麼自己妄加的狂悖名号。
他老老實實道:“郎九君确實是狼妜當年的首領,可起義軍裡真正掌權的卻是他的女兒郎沨,她本事了得,那年我才十六,混在起義軍的營地裡跟着老把式燒火做飯,見過她的英姿。”
戲幕中所謂亂世佳人,也不及郎沨當年百步穿楊的一箭入冠潇灑痛快。
顧晏钊問道:“這是為何?”
“她是族群中的天降‘薩格爾’,用中原人那一套說辭來形容,也就是狼女,生下來就是烏梁山的月魂,地位隻高不低,莫說掌權,就是子孫祭祀供奉,将來死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這話說得不讨巧,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從前和尚在京中宣教,妖言惑衆激起民怨鬧出過不少亂子,殺的殺,趕的趕,發配充軍了一批人後,秃瓢總算不那麼泛濫了。當今陛下厭惡和尚道士,嚴令禁了民間私供神佛,如今還有人講什麼鬼神莫測的東西,便是犯了大忌諱。
狼妜族人若是跟這些神神道道的教義扯上關系,隻怕當年的叛亂也藏着某些見不得光的底細了。
顧晏钊微微皺眉:“因為狼妜族信仰的那尊神?”
“神?”
掮客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恍然道:“你是說月赫裡?”
顧晏钊擰眉看着他,卻見掮客搖頭,咳嗽兩聲,道:“月赫裡也是他們聽差了誤傳的,這個詞在狼妜的古話裡就是‘月下狼群’的意思,先祖與獸同享林澤,便敬它一尺,教化族人善待烏梁山上的狼,據說曾經還發生過頭狼報恩救人的故事,也不知是杜撰還是真有過,這麼多年也無人見過,不好分辨真假。但狼妜确實起源于一位馭狼女,狼女辟土養育了族群,後代尊她為土神和中原祭祀祖宗沒什麼兩樣,不是什麼邪神淫教。”
“狼妜一族聚居于烏梁山脈,始終與世隔絕,幾十年前山裡野獸突然發狂頻繁咬死人,才在老首領的帶領下走出深山向外謀生,那時饑荒鬧得嚴重,誰都吃不飽,十裡地連一片樹皮都啃得幹幹淨淨,難民死了無數,養兒換米的人家不少。”
此事驚動上京,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時隔多年,還能讓人提起時就噩夢連連,不堪回首。
他伸出三根手指,憤憤道:“一石米要五千文,一個牙口長齊的小兒卻隻值三百文,牙劊與官府交了文契,輸估三四文稅錢給官家就能把人強拉了去,往後再是為奴為婢還是做砧闆上的肉,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他爹娘再不舍,也隻能含淚把孩子換來的米咽進肚子裡,世道不饒人,活命比天大,餓到那種地步,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能狠心吃得下去。”
顧晏钊沉吟道:“百姓過得艱難,雲州城裡卻酒肉陳列,府君霍宓醉裡生夢中死,不但打壓放任,更趁亂動了偷鹽的歪心思,上有暴斂,下必傾覆,出亂子實在是情理之中。”
掮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猶疑,道:“狗官當死,如此喪盡天良,我族英豪自然不忍看他欺壓百姓,狼女領着我們一路北上,起義軍一呼百應,眼看就要攻破潥水城,臨頭卻遭守城的畜牲暗算,險些被人連鍋端了。”
守城的不就是何晟。
但怎麼可能?
他的話和吳雙全所言有出入,顧晏钊手指擡起時停了片刻,随後不動聲色地抛出問題:“既然狼女神勇,為何沒能看出是計?”
掮客罵道:“盧津南那老賊着實歹毒,先截斷退路将起義軍困在谷口,又叫人出城詐降送來一車幹糧,你想想,起義軍裡打仗的都是什麼人,那是餓瘋了的百姓,哪能受的住這樣的誘惑,雙方還在對峙時就有人沒忍住開了車蓋取饅頭,我……我也跟着拿了好幾個……”
此言一出,顧晏钊眼中泛着冷光,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掮客不敢看他,道:“郎沨心腸軟,見先吃的幾人沒什麼問題,經不住哀求就同意了,誰知道半夜吃了幹糧的人腹痛不止,那東西發作的慢,夜裡幾乎半個營地都中了招,這邊騷亂一起人心先慌了,那邊老賊埋伏的府兵已經殺了上來。”
隻聽他繼續說:“兩方厮殺時,起義軍顯然不敵,我家的老把式砸了鍋正準備沖上去搏命,卻見潥水城門大開,一位将軍派兵團團圍住了所有殺紅了眼的人,那夜火光沖天,他站在城頭,真個像神兵天降,将盧津南捆了押上城牆,逼迫府兵回撤城中,又親自送來了解藥和水,救了我們的命。”
“将軍是誰?”
掮客搖搖頭,時日久遠,他有些記不清了:“隻知道姓何,叫什麼不是我能打聽得到的,他沒多留就趕回了城中,半夜裡崗哨驚動,城中生變,據說是盧津南被親衛解救逃往雲州城了……我想不通啊,他為何不直接殺了盧津南,一了百了還省了不少禍患。”
盧津南布衣出身得登青雲,本該前途無限好,卻被滔天錢權遮了眼睛,事發後第一個被霍宓推出身去擋刀,百姓恨他入骨,隻恐不能食其肉啖其骨,這是人之常情,但偏偏不能在這裡平息百姓的怒火,顧晏钊懂何晟的考量。
起義軍就在城下,那個當口盧津南可以被挾持也可以被軟禁,唯獨不能死,西南安定本就是朝廷緊盯的一塊懸木,牽一發而動全身,先前種種都有回旋的餘地,倘若因為民衆暴亂而逼死一個陛下欽點的朝廷命官,即便百姓有千般冤屈、何晟有萬種神通也無力回天,最後隻能遣軍隊誅之了。
但這些掮客不需要知道,顧晏钊也不會多餘地解釋給他聽。
“然後呢?”
“然後便是那将軍來營帳勸降,又開倉放糧,與郎沨在城外演了一出戲給鹿庭都護看,直拖了兩日等到聖旨來才收場。”
這裡倒是和吳雙全的說辭對上了。
說到動容處,掮客心底也被勾起了感慨,真心實意道:“朝廷安撫西南的赈災糧一到,時日長了,便再起不來什麼大動靜,再後來聽聞那位将軍也離開了人世,隻是沒機會再見他一面,他是個好人,竟然走得這樣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