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的人微怔,松了手,隔着門闆,眼中滿是慌亂意外。
“什麼、什麼故人,你找錯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也不是普光寺,你快走吧……”
顧晏钊盯着他,直截了當戳穿道:“去年四月,無渡師父的金身是你找人為他塑的。”
“你怎麼知道!”
顧晏钊微笑道:“别多想,恰巧碰上罷了,我不多留,上完香就走。”
小沙彌瞪着他,慢吞吞道:“師父不準我再見來看他的人,可你若想闖我也攔不住,明明可以直接進來,為何非要走這個過場……”
他無奈地讓開身子:“……進來吧。”
……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院中。
青磚覆秋葉,在濕滑的地闆鋪就一層薄被,後院一棵丈高老樹挺拔舒展,銀杏灑金雨,僧衣踏清梵,霧裡窺得三兩飄然。
初臨此地,便能遙想當年老僧領着小童蹒跚而行的場景。
顧晏钊一時震撼,隻覺得心中湧起無窮感慨。
禅房在殿後,分出一間作善尊堂,供奉着無渡和尚的坐化金身,室内陳設簡潔,隻有正中的一桌一像一蒲團。
小沙彌一路将他帶到這裡,取了香回頭,卻見顧晏钊全無要拜的意思,皺起眉頭:“不是說要為家師上香嗎?施主為何還不拜?”
顧晏钊擡腿邁過門檻,小沙彌心裡“咯噔”一跳,果然聽他開口道:“無渡大師是前輩的恩師,自然值得尊敬,但恕我不能為他上香。”
小沙彌一臉疑惑:“為什麼?”
顧晏钊搖了搖頭:“不為什麼,我不信神佛,所以不拜。”
“可你在門外,分明說你是來……”
“我來此卻不為他。”
小沙彌更奇怪了:“那你為誰而來?”
顧晏钊越過他,徑直走向東側的牆邊,揭開牆上的幢幡,并指一推,在小沙彌錯愕的目光中,打開了一扇藏在幢幡後的門。
“住手!”
小沙彌叫道:“你要做什麼?怎可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
小沙彌眼皮猛跳。
顧晏钊勾唇一笑,道:“不那樣說,你怎麼會帶我進來。”
小沙彌情急之下正欲上前阻攔,卻見方才還笑着的人臉色消彌,緊抿雙唇走進内室,恭恭敬敬地托起衣擺,長身直跪下來。
小沙彌腳步一頓,忽然想起來那裡供奉着的人是誰。
牌位放在這裡已經有些年頭了,但被人時時照看,因此還很光亮,字迹都被仔細描過墨。
室内不見光,借着外面的燭火才能勉強看清,那上面寫的是:
顯考威烈侯何公諱玉霆府君生西之蓮位——陽上人何晟恭立。
光影纏繞,浮塵透光在男人肩頭輕舞。
顧晏钊以額觸地,悶聲道:“雲州蹉跎兩年,不肖侄兒今日才來看您,擾您清淨,還請叔父恕罪。”
侄兒?!
小沙彌後退一步,腦袋磕到了牆,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是……”
顧晏钊頭也不回:“還請小友為我保密。”
……
男人毫不含糊,跪得一絲不苟,對着牆内的神龛連磕了三個響頭,殊不知目睹一切的小沙彌已經完全呆住了。
他猜到七八分,想起無渡還在世時的教誨囑托,心中一時驚駭難定。
何玉霆為敬無渡師父,死前不許将自己的牌位擺在殿中受人香火,其子遵從父親遺願,為他辟了一間小室安置靈位,但何玉霆卻沒有說不許人來祭拜。
顧晏钊拜他,實際并無不妥,作為顧家唯一的小輩,拖到如今才來相見,其實怠慢了禮數。
大周的江山,是三代人打出來的。
昔年太祖皇帝五千兵馬起義,一路南征北戰掃盡群雄。黃金台上受夔恭帝禅位,始成霸業,立國為周。
而後太祖崩逝,皇七子溫岚繼位,改元永和,是為世祖昭武帝。
永和年初天下未定,四方仍有不臣,以顧、何為首的一衆将軍為平叛征戰,數十年枕戈達旦,到顧晏钊這一代,已将山河盡收宏圖,隻餘外患。
周朝名将無數,這裡面可稱得上一騎賽千秋的,卻惟有何玉霆一人。
流傳最廣的,還是他于萬軍中一槍挑殺敵首,從此揚名天下的傳奇經曆。而他本人的一生,卻遠比話本裡寫的要波折得多,并非生而為将,也并非順遂平生。
大周百姓提起他時褒貶不一,卻無人敢疑他的功績。
何玉霆,何夢如,桀骜風流四十餘年,被打壓至塵泥被高高捧起,也曾誓死追随一人,見過愛妻病去幼子戰死,撐過朋友背離君主猜忌,卻沒熬過功成身退回家時,太子碑前那一扇永遠關閉的木門。
他長眠于此,隐于恩師的佛堂一隅,如同又回到了幼時在師父身側陪伴的日子,生死都相随。
可無渡到死都不肯見他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