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神醫擦了擦汗,道:“不不,老朽自己回去罷,公子的傷勢雖不緻命,但淋雨後易發炎症,您又高燒暫退,需要人時時照看着,這小兄弟還是留下來吧,不必送了。”
他說着收拾了藥箱,挎在肩上,顧晏钊使了個眼色,葉楓忙取傘遞過去,彎腰道:“人命關天多有得罪,請先生恕罪,葉楓給您賠個不是。”
“無妨無妨,見得多了,不足挂齒。”賴神醫笑了笑,倒也不放在心上:“救人的事最耽誤不得,其他的都不要緊,起來吧。”
葉楓把他送出了門,折返回來,卻看見顧晏钊伸長了手臂去夠床邊的茶杯,他忙跑上去,倒滿一杯喂着顧晏钊喝了,道:“公子需要什麼,吩咐我做就行了,您别再動彈了。”
“好。”
顧晏钊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實際上他也确實沒力氣再說話了,也沒什麼需要現在就做的事。
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裡,葉楓已經給他擦洗過身體,換上了幹淨的衣服,怕着涼還臨時紮了暖泡給他煨着。
結果顧晏钊在昏睡中緊閉雙眼又急又痛地呓語不休,還一個勁要往床下滾,急得葉楓滿頭大汗,飛撲上去按住他,用身體攔着人沒摔下去,慌亂中壓漏了暖泡,熱水流了一床,等他收拾了殘局,顧晏钊早就燒糊塗了,連喘氣都慢了半截。
葉楓的心都被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顧晏钊背後密密麻麻的傷口,狠下心将人綁在床頭,冒雨出去将賴神醫一路扛回小院,這才穩定住了顧晏钊的情況。
他喝下藥發了汗,已經有了好轉。
葉楓從桌邊拿起一個小瓷瓶。
“公子,我給您上藥,您……忍着點。”
顧晏钊額頭青筋一跳,一句“等等”還沒叫出聲,葉楓已經利索地手腕一抖,将藥粉撒在了顧晏钊的背上。
“!!!”
悶叫被及時扼制住。
顧晏钊一口咬住身下的被褥,俊臉五官都擰成了一團,冷汗頓時爬滿了臉頰,他從齒縫裡憋出一句:“小兔崽子,你手輕點兒!”
“公子怎麼不想想自己,您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怎麼沒想到這時候要吃苦頭?”
葉楓閉上眼,無視了顧晏钊緊攥的手指,手上動作不停,繼續撒藥:“屬下實在不想再看一次公子這個樣子。”
背後的灼痛席卷全身,顧晏钊倒吸一口涼氣:“巡衛來得太快了,這事不對勁。解決那幾個殺手不費力氣,但巡衛有些難纏,若不是情況緊急,我也不至于從那坡上直接滾下來……嘶,反了你是不是?”
“您把我當傻子騙,正常滾下來該是前胸後背都有傷,您隻有後背和雙臂有傷。”
葉楓一雙眼銳利而氣惱:“當時是兩個人一起滾下來的是不是?”
顧晏钊被他一噎,喉結上下一動,不說話了。
“您還把那人護在了身上,躺下給人家當了墊子,是不是?”
顧晏钊把頭往被子裡一埋,放棄了狡辯:“你來吧,再撒多點,這點藥性不夠。”
葉楓:“…………”
他歎了口氣,坐在床邊,低聲道:“公子,屬下本不該多嘴您的私事,但……”
葉楓欲言又止,顧晏钊最怕他來這一套,苦笑着道:“好了好了,下不為例。”
葉楓無奈,隻好去淨了手,回來找了一塊幹淨的帕子疊起來遞到顧晏钊嘴邊,道:“公子,藥沒塗開,還得再揉散。”
他看了一眼被顧晏钊咬出兩排牙印的被面,不忍直視:“還是咬這個吧。”
顧晏钊自小養得嬌貴,樣貌像郡主,脾氣也沒跟着侯爺的性子長,兄弟兩個隻有哥哥像老爹,性格溫和堅韌,忍得了磋磨和百般疼痛,打碎了牙齒都和血吞。
顧晏钊卻活生生是個忍不了一點疼的主,自小怕疼怕癢,八歲時纏着哥哥要糖吃齁了嗓子,自此又怕起了甜,被蚊蟲咬一口,也要扯着嗓子哭得驚天動地叫全府上下都知道,多數時候都是郡主把他抱在懷裡哄,要平日裡威嚴不阿的勇毅侯親自去逮了作惡的小蟲給他出氣才作罷,雖然最後打在掌心的隻有一團空氣罷了。
他這嬌氣的毛病直到長大也沒改過來,上了戰場殺敵,受傷後便偷偷忍着,回來獨自哭上一場,第二日又跑在最前面,後來開了竅,發現隻要武藝精進,就沒人能傷得了他,便一頭紮進去鑽研,竟還奇迹般地融會貫通,将劍使得進退一體,也算小有所得。
葉楓從小跟他一起長大,見證了太多自家公子哭鼻子的模樣,深以為常,此時見他甯願忍疼也不肯說,隻好照例遷就。
顧晏钊張嘴叼住了帕子,含糊不清地說:“我跟殺手交手後,發現了那兩波人招式是同一個路數,都是平甯府的人。”
葉楓聽明白了,邊揉藥邊思索:“兩波?”
“嗯。”顧晏钊輕躲了一下,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接你回來那夜,出現在劉府的刺客嗎?”
葉楓點頭:“記得。”
顧晏钊接着道:“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直接聯系,若按照平甯府的邏輯,到劉府是為了取那樣東西,因為他們應該是沒從李五身上搜到想要的,便以為東西還在劉府,同樣的,今日到秋山别苑的殺手也該向符遠、馮诩出手才對,這三個人才是關系到那件東西的直接目标。今日符、馮二人同時在場,但秋山的殺手卻把目标換成了秦觀晁,甚至刻意避開了近在咫尺的符遠,看起來就像是忌憚符遠的身份,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一樣。”
他想了想,又換了一種說辭:“或者說,秋山的殺手一開始,目标便是秦觀晁。”
“可是他們對秦觀晁下手,目的又在什麼?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平甯府殺他這樣一個處理起來很棘手的對象。”
葉楓道:“這種決策倒不像甯君的行事風格。”
“什麼行事風格?”
顧晏钊突然問道。
“哦。”葉楓道:“若按以往的規律來看,那位甯君要是殺人,不會這樣興師動衆,得是找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無聲息地處理了人,說不準連屍體都留不下來。”
“這看起來就像……”顧晏钊想到什麼,吐掉了嘴裡的帕子,皺眉道:“就像決策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
竹林小屋内,何殊塵趴在浴桶邊,熱氣蒸騰,他呼吸急促地低喘兩聲,把臉埋進手臂裡,緩了好久,才長出了一口氣,啞着嗓音吩咐:“進來換水。”
進來的卻不是檀櫻。
少年聞言推開門,拎着早就燒好的熱水,來回了幾趟,倒滿一旁的新桶内,又悄悄關緊門,退了出去。
門外檀櫻小聲問道:“主君怎麼洗了這麼久?半個時辰都快過去了,該不會是暈過去了吧?”
少年的臉上升起一團紅暈,連連擺手,想起屋内場景,羞紅了臉:“檀櫻姐姐,别問了,主君沒事。”
檀櫻一臉疑惑。
屋内,何殊塵擡腿邁出浴桶,把自己泡進了新換的熱水裡,無意識地抓住了木桶邊緣。
熱水浸泡身體,将渾身的疲累都卸下了。
濕發貼在臉龐,他失神地閉上眼靠在桶壁,皮膚被搓得通紅,被符遠觸碰帶來的不适感才終于消退少許,但他卻絲毫沒有得到緩解。
何殊塵神色清冷的臉上帶了一絲羞惱,終于崩裂了表情,顫抖着手,将骨節漂亮修長的手指探入水中。
他緊咬下唇,眼簾低垂,一片朦胧潮濕中,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顧晏钊那張俊美無俦到有些令人氣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