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童子取陰陽相通之意,二者相輔相成,為主避災,通常是年齡相仿的兩個孩子。
何殊塵身邊常帶着的那個紅衣小姑娘應該就是另一名文童子,可雲州沒有一戶富賈權貴有這樣一位一旦出生就不會藉藉無名的公子,他身上的氣度非富貴不可得,舉手投足都與人不同。平甯府将他藏得很好,幾乎在雲州查無此人,能花大價錢悉心培養童子護身的,可以稱之為德高望重且擔得起呵護之責的隻有一人,種種迹象都透露着重視保護,可為什麼,又要将他帶到暢春庭這種腌臜地方?
這樣一個斷矢入臂還能不動聲色與自己周旋的人,不可謂不性烈難馴,怎麼甘心屈居人下?
難道真如他所說,那位甯君是他能以命斷後的人?
何殊塵身上隻松松散散地罩着一件寝衣,修長的脖頸袒露無餘,說話間長發落在肩窩起伏,顧晏钊看了一眼,濾去了對方話裡的嘲諷意味,好意提醒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回應他的是何殊塵戲谑的聲音:“二公子這是做什麼?”
顧晏钊沉默了一下,道:“更深露重,容易受涼。”
“……”
何殊塵那雙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麼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皺起了眉。
顧晏钊輕咳一聲,别開了臉,想到不能久待,那人一會該回來了,于是長話短說直入主題:“我進來時看到了府衙的田參軍,他一貫處事奸猾,賭樓一案交到他手上本就不是好事,如今還在暢春庭露了面,我猜是府衙中有人借機要動手腳,在賭樓案上做文章。”
“栽贓?”何殊塵的扳指青玉色純,在光下透着一股涼意,他道:“那也得有本事才行。”
“今日事情鬧得很大,不會善了。府君等着機會要修剪的枝條不是徐家,真正要自危的應該是你家主君的平甯府,賭樓還可以放一放,但平甯府在雲州一日不除,雲州大小官員就一日不能安眠,他大可以什麼證據都不要,直接把帽子扣在平甯府頭上,屆時你百口難辨。”
“僅憑他一個小小的參軍?”何殊塵輕笑道:“平甯府能這麼多年屹立不倒,若是隻憑栽贓就能被拉進泥潭,那二公子也未免太瞧不起我家主君。”他直截了當地說:“二公子不是嫉惡如仇?怎麼今夜要來說這些,你要幫平甯府?這算什麼?”
“有求于人,總得有誠意不是。”顧晏钊道:“你不用拿這話來堵我,平甯府其實并不完全掌控在甯君手裡,否則怎麼會在自己的地盤遇襲——你需要有人在明處,我能幫你拖一時半刻。”
但何殊塵根本不買他的賬:“二公子進了這裡才看到的田參軍,便臨時起意拿他作理由,這話說服不了我,我要聽你真正的誠意。”
顧晏钊聞言,沉默片刻,從腰間取出一小塊銅片給他看:“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弦片?”
“不錯。”顧晏钊收了東西,依舊把臉轉回去,道:“襲擊你們的那夥人帶着的弩機裝配此物,它和府衙武侯配備的弩機弦片幾乎毫無差别,工藝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放在平時,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府衙的弩機是火器營打造,屬于軍中的武器,怎麼會和賊人自己制造的弩機有相同的弦片,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但它如今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賭樓裡,由它彈發出的弩箭射殺了數名武侯,那麼就隻剩下了一種可能。
有人将弩機帶出府衙嚴密看護的庫房,交給了外面的工匠仿制,并将仿制的弩機改進流入了雲州甚至大周任何一個地方。
何殊塵聽完,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驟變。
顧晏钊立即補充道:“你若真為你家主君着想,就不該拒絕我。”
“田參軍不是真正能說上話的,嶽雎威壓尚能鎮住雲州虎狼,那個人不在你的接觸範圍,連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
顧晏钊聞言,轉頭不解道:“你想怎麼說?”
“下去。”
何殊塵擡腳毫不客氣踹在他腰側,這人腿法淩風,毫無防備地挨這麼一下明日就别想走路了,顧晏钊下意識抓住那隻光裸的腳踝,往外拉開。何殊塵受他鉗制身體微微後仰,白衣褪了三寸,露出半截光滑白膩的小腿。
他半阖着鳳眼,眼底醞釀着濃濃的不悅,又說了一遍:“下去。”
這個姿勢兩個人都十分别扭,顧晏钊理解他為什麼不高興,不假思索下了床,慢慢松開手指,耳根帶着一抹微不可見的紅:“我下去就是了。”
何殊塵在他下去後也起了身,他左手不便,長指翻轉,單手系好衣帶,長袍質地柔軟,随他走動如水波粼粼。
“其實今夜無論我從哪條路上來都會看到他。”顧晏钊跟在他身後道:“你是怎麼确定田參軍今夜一定會來?”
何殊塵的語氣諱莫如深:“暢春庭買奴開宴三月才輪一次,屆時有不少好模樣的雛兒供人挑選,盼着它的人如蠅見血,怎麼抵擋住這種誘惑,何況背後有人作保,無後顧之憂,他當然要來。”
“現在不是讨論他的時候。”他下了台階,推開屋内唯一的窗,道:“過來。”
自從二人見面以來,他很少用這樣直接命令式的口氣說話,顧晏钊沒說話,心底泛起奇怪的感覺,還是照做了。
窗外臨街,能看見對面岸邊的鋪面和燈火。
月光下,數道黑甲身影如渺小的蟲豸,貼在遠處的屋頂快速移動,眨眼間已經遠遠留下幾個墨點,直奔北方而去。
“黑甲是嶽雎親衛,向來隻在府衙護衛府君左右,能在這裡出現,唯一的解釋就是跟從主人呼召。”夜涼如水,風吹起何殊塵的黑發,他道:“今夜有人在此酣醉,有人注定輾轉難眠。”
“他們要去醉陽樓。”夜裡北方高樓明燈璀璨,顧晏钊隻看了一眼就關上窗,肯定道:“府君今日不在府衙,消息傳遞得這麼快,是你的人?”
“不錯。”
“武侯慘死,弩機不出意外會落入‘亂賊’之手,勢必引起府君震怒,後果可想而知。”
“賭樓被清繳,尋根溯源查出真兇。”何殊塵替他說完:“最後落罪的隻有徐家而已。”
“你确定隻有一個徐家?”
何殊塵顔色清淺的眸中帶了點運籌帷幄的自信:“你有疑問?”
顧晏钊不得不提醒他:“今日死在裡面的人有一個人比較特殊,你要考慮到他——鄭毅頭頂有官帽,他在賭樓喪命,你倒将平甯府摘得幹淨,難道姬叔不算你的人?”
“我能讓他在回廊裡遇到你,也能讓他閉上死人的嘴。”
何殊塵勾起唇,嫣然一笑:“鞭子多得是,怎麼就認定是我家的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