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愁道:“這中間困難重重,沒個數年落不到實處,咱們等得,老天卻不等人。”
與天争時,這才是難倒英雄漢的關鍵所在。
“再難也得做,不但加派人手以示重視,還要根治了災年出亂子的陋習。”
季靈指着書,端方儒雅的臉上真真切切展露出悲憫之情:“雲州不比津北道五州輔弼京師,雖是十二望州之一,原本也是個富庶之鄉,若不是多年前出的那個亂子,早就入緊列了。”
十幾年前的紛亂往事不堪回首,經那一亂,州縣上下官吏大換血不說,百姓更是遭了殃。
戰火連燒半年,燒盡了肥水良田,雲州也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至今提起來,都是禁忌之語,不可言明。
季靈心裡自然也清楚,緘口不再談,隻道:“民生不可戮,民心不可輕,大畏民志,此謂知本,你我都是身上官帽頂天的人,自當以民富為功。”
齊泰念的是聖賢書,讀的是為君為國的道理,年輕時也有一腔儒生情,聽完一席話,隻覺得面紅耳赤:“公明兄說的極對,真叫我慚愧。”
他與季靈同年共試,季靈高中在京為官,自己卻落榜歸鄉,如今十幾年過去,舊友重逢,相談幾日,他才驚覺季靈的才論遠高自己。
季靈當年能得二甲十三,他今日總算是心服口服。
這麼想着,不覺間走到了盡頭,一牆之隔,仵作從正門外急匆匆進來,見了面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往裡走,齊泰離着西院的洞門叫住他,怒道:“做什麼急得要往裡跑?季大人還在這裡,不知道來見禮?”
“欸?”季靈被他說變臉就變臉的速度弄得失了笑,心說讓仵作來給他行禮作甚,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他道:“你看你,為難他做什麼?”
仵作腳下一絆險些摔了,喘了兩口氣,忙跑過來:“見過兩位大人。”
齊泰吹胡子瞪眼:“你忙着要去哪?”
仵作口幹舌燥,道:“回齊大人的話,我剛從劉家趕回來,正要去見魏大人。”
“劉家?”齊泰沒留意他後面提到的“魏大人”,隻聽進去前半句,問道:“劉家那個孫子找到了?”
“不……不……”
齊泰忙于他務,沒怎麼關注劉家的糟心事,此時一聽,聯系說話人的身份,瞬間就想歪了:“難不成是人死了啊?”
“不是!劉老太爺的孫子還未找到。”仵作好容易順上這口氣,看一眼季靈,不知該不該當着這位朝廷下派的翰林學士的面說。
齊泰大手一揮,坦然道:“公明不是外人,你直說就是。”
仵作連忙道:“是在劉家院外發現的那一具屍體初斷為潛伏作案的殺手,這事不尋常,我正要把消息告知大人呢。”
齊泰與季靈雙雙驚愕,後者捏緊了書:“竟然還有這種事?”
院外人多眼雜,齊泰順勢道:“去裡面細說。”
他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仵作無法,隻好跟着齊泰垂頭喪氣地進了正廳。
……
賭樓内裡的情形與他們的猜測不相符。
不像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
向下一層雕梁畫棟,不但沒有烏煙瘴氣叫嚷喧天,反而頗有些雍容典雅的韻味。
賭樓的主人愛香,也愛冷肅,連賭桌前圍攏的人群,都是安靜而有序的,要賭的高坐雲台,由底下的人代為執杆操作。
整層樓内隻聽骰響錢動,偶爾幾道驚呼哀歎也是克制地短短一聲響動,着實怪詭,初來乍到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就是第一等的規格,再往下到第二層,便不是這樣雅緻的地方了,那才是真魔窟。”
掮客領着他們,低聲解釋道。
一路上不少人認識掮客,見他或熱絡問候或視而不見,顧晏钊也在人堆裡尋到幾個眼熟的面孔。
三人從樓梯下來,繞過右側廊道,徑直到了前方一處窄窄的門前。
方寸大小的地方擠得滿滿當當。
看門的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身灰撲撲的斜襟馬褂,歪坐在青藤椅子上,一張嘴牙口缺了幾顆,有一搭沒一搭地咬着筷子,去撿盤子裡的花生米吃,身旁九寸高的小矮幾上還溫着一壺濁酒。
掮客對他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姬叔。”
夾起的一筷花生米還未進嘴,漏在了地上,在地毯上翻滾出小小的油漬。
男人“啧”了一聲,有些不滿。
掮客:“……”
半晌,叫“姬叔”的男人停了嘴,把筷子一并,尾端敲在矮幾上怼齊了,斜眼瞧着掮客道:“你怎麼又來了?”
掮客語調乖順:“來領個人。”
“誰?”姬叔打量着他身後的顧、林二人,轉過腦袋:“補齊規矩了沒有?”
“劉家的那個,規矩都補齊了,就在樓上交的銀子,老東西派人回家去取了,錯不了。”
“你把他送進來沒兩天,就要領回去了?”
掮客臉上泛起尴尬來:“家裡人來要回去,我隻好再跑一趟,麻煩您老人家了。”
好在姬叔意不在為難:“進去吧。”
他兩根手指一動,把一串鑰匙抛給掮客,向後指了指,很是随意:“丙字三号。”
掮客連連道謝,側身繞過姬叔占據不小位置的桌椅,領着人掀起門簾,推開酸澀擠壓的木闆。
“吱呀”一聲響。
裡面很黑,點上蠟燭也昏昏沉沉。
門内三排鐵籠依次排開,近門的一面頂端用木牌釘着甲乙丙的名号,按某種方式分了類,籠子一人高半人寬,兩兩間隔不過一兩寸,把人關牲畜一樣推搡進去,吃喝拉撒都在一處解決,因而室内臭氣沖天,因為悶熱,還生了不少飛擾的蠅蟲。
掮客數着格子往裡走,試探着叫道:“劉公子?”
無人應答。
他奇道:“難不成睡着了?”
顧晏钊踢開腳邊的一截斷木,抱臂看着丙字三号籠子的陰暗角落,冷聲道:“再不滾出來,你就在這地方待一輩子,省得你祖父到時候打死了淮樂再打死你。”
黑暗中,驟然聽得一陣鎖鍊“嘩啦”的掙動,随後一隻骨瘦嶙峋的手從籠子縫隙撲抓出來,一把揪住了掮客的衣擺。
掮客被吓得不輕,蹿跳起來退了幾步,“嗬呦”連聲喘着粗氣。
劉敏慘白發灰的臉擠在兩根鐵柱間,形如厲鬼,激動地嘶吼道:“淮樂呢?你們把他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