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樂出生于司樂坊,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母親躲在柴房的角落裡,生了他。
新生兒還不足月,青紫的皮膚透着血色,呼吸孱弱得像一陣微風就能吹散的羽毛,但年輕的母親将他抱在懷裡輕吻,眼裡滿是甜蜜的愛意。
那時趙氏還隻是司樂坊最普通的琵琶女,在一衆整日辛勞不得空閑的樂伎中,充其量算得上眉目柔婉靈動可人,她年紀尚小,涉世未深,不覺得生存艱難,隻一心彈她的琵琶。
司樂坊客行無常,聽的人多,注意到她的人卻寥寥無幾,偶爾有人在舞台下投一枚銅錢,也是可憐她賞一口飯吃,第三百天的時候,來了一個背着書箱的窮秀才,站在五步之外聽了很久,在她收撥插弦時問道。
“你聽過吟無崖嗎?”
他問得古怪,趙氏秀眉微擰,輕聲說:“沒有。”
秀才于是抖了抖手裡的詩稿,腼腆笑了:“那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他盤腿坐在地上,隔着一道欄杆,給她念詩。殘陽西沉,樹影婆娑寂寂,趙氏靜坐在他面前,懵懂地抱着琵琶,美得不可方物。
一首詩念罷,秀才面容憔悴,無人訴愁緒,怅然歎息道:“我念給你聽又有何用。無人懂我的抱負,世道變了,地生我才,天不與時,我有滿腹詩書不值一錢,隻能作些曲來聽聽,空羨旁人榜上有名。”
趙氏聽不懂他的悲傷,隻是為他重新撥弦彈了一首曲子,用她最拿手的琵琶試着安慰他。從那以後,秀才常來看她的演出,她髻邊常簪着一隻拓刻水仙的木簪,一身素衣裳,不施粉黛,唱吟輕淺,一曲霓裳一庭月,撩撥了枯潭死水。
才子多情,傷己悲秋,又為心上人癡心一片,上元節荷包梳篦定情,鴛鴦交頸,滿桌紅淚凝庸詞,兩處真心點靈犀。
他們相守了兩年,日日都在一處。
秋闱時,秀才離了她去趕考,他背着趙氏為他繡的一雙新鞋,答應她考完了就穿上回來娶她。
趙氏在司樂坊等他,一等就是五個月,等到瓜熟蒂落,那孩子終于在不足月的時候匆匆降生,父親卻沒來得及為他取個名字。
樂坊還是如往常一樣人來又走,她抱着琵琶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等待那抹熟悉的身影回來找她,但無論她如何期盼,秀才都不會再來了。
他死了。
九天七夜,貢院甫一開門放人,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去司樂坊,路上被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沖撞,驚慌躲閃時跌了一跤,後腦磕在一塊碎石上,當場就沒了氣息。
與她交好的姑娘從外面打聽來消息,不忍心看她再消沉,将實情和盤托出。
秀才死的突然,府衙的人去檢查他的屍體時,他身上穿的破破爛爛,隻有一隻腳上套着尺寸不合的新布鞋,另一隻鞋不翼而飛,裸露的腕骨生着凍瘡,可憐極了。
趙氏郁郁寡歡,提不起力氣再彈琵琶,故人逝去的打擊消磨了容顔和心性,她的曲調充斥怨憤和不甘,合奏時成了害群之馬,沒有人願意聽她彈琵琶,主家念舊情,留她在樂坊養病,她拖着三年病體,終于還是随秀才去了。
淮樂不滿四歲,不會說話,混迹在樂坊的女人中間,東躲西藏,靠姐妹們嘴裡省下的一口剩飯養活着,後來被管事的發現,冬月裡拎着他的後脖領,丢一隻貓狗一樣丢在了街上。
他縮在牆邊,雪劈頭蓋臉地下,幼小的孩子一雙腳丫凍得通紅,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
天快黑的時候,路上行人的蹤影已經隻剩三兩個,小淮樂迷迷糊糊地閉着眼睛,知道沒人會來救他了。
他生于冬月,最終凍斃于風雪,天生天養,了無痕迹才是歸宿。
絕望的時刻,一個少年稚嫩的聲音朦胧地在頭頂響起來:“祖母,他好像要死了。”
劉老夫人拉着十歲的劉敏站在街邊,往後退了一步:“他身上髒,敏兒離遠一些。”
劉敏卻掙脫了她的手,輕輕走到淮樂面前,打量着這個貓兒一樣蜷縮着身體的髒小孩。吹在臉上的冷風忽然弱了,淮樂抽抽噎噎地揉了揉眼睛,就那麼直愣愣地瞧着眼前用身體替他擋住風的小公子,兩個孩子一對視,劉敏突然很高興地說:“祖母,他還活着,我要把他帶回家。”
下人們跟在祖孫倆身後,個個恭謹順從。劉老夫人穿着華貴的裘衣,随手将手爐遞給婢女,面對孫兒的要求,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默默看着劉敏試探着把手伸向淮樂,又有點怯意縮回來,自顧自玩得開心。
那是他第一次對一件事物表現出這麼大的熱情。
劉老夫人最後還是默許了。
……
他們自幼一起長大,公子待他如手足,隻是這份感情,卻随着年歲增長逐漸在他身上變了意味。
淮樂跪伏在地上,周圍數道目光聚在他身上,被人當衆戳破這層隐秘的關系,他難堪得無所适從,雙手揪着衣服,低頭承認道:“是。”
“我是公子的……”
嶽雎截住話,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三個月前的那場球會是什麼人牽頭?劉敏都見了哪些人?誰與他交往密切關系最近?”
淮樂道:“我不知道。”他自嘲地垂下眼睛,“我是下人,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情。”
劉老太爺先前礙于嶽雎威壓不敢多言,現在聽了這麼一番話,見他竟然不肯交代,臉漲得通紅,把氣盡數撒在了淮樂身上:“劉家沒虧待過你,好吃好喝怎麼養出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你從哪裡蠱惑的他?他竟敢學着外頭的龌龊行頭,養了……養了……”
他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形容這荒唐的行為:“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安分的,打讓你進門的那一天我就瞧出來你身上不對勁,我十年前就該打死你,免得今日讓我劉家祖宗蒙羞!”
魏林也道:“你家公子如今不見蹤影,也許會有性命之憂,你不肯說,他出了事,知情不報的罪責你一定逃不掉,好言相勸若不聽,那就别怪府衙的刑罰手重,打壞了哪處,回頭後悔都來不及,你可要想清楚。”
“不會的。”淮樂自我說服般小聲道,“不會的……”
魏林見他有松動的迹象,連忙繼續道:“你不相信那些人,你也不确定他們到底會不會害了劉敏,否則你不會回去報信,是不是?”
他說的不錯,淮樂确實不信他們,劉敏雖然平日任性,卻沒有膽子幹出太出格的事,偏偏他耳根子軟,最受不得教唆和挑撥,因為那兩個家夥的話跟家裡對着幹,沒少挨劉老太爺的打。
自己也曾勸公子不要輕信了旁人,非但沒有被聽進去,還惹得公子不快,和他生了嫌隙。
趙立坤也有些着急:“快說,你家公子到底都接觸了哪些人?”
淮樂額間滲出了汗,一雙手不安地在衣擺搓動,擔憂終于大過怯懦,開口道:“是符大人家的四公子和馮家的小公子,球會上,他們灌醉了公子,說要帶他去一個好地方,說那個地方銀子押寶,論大小定輸赢,連本帶利地賺錢不是問題……自此之後,公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魏林和趙立坤聽見這個名字,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
雲州,能被稱為符大人的,隻有那位德高望重的錄事參軍,符潭,符映安。
這下連嶽雎都皺起了眉。
……
“所以,大人希望我替您去查?”
顧晏钊坐在矮炕上,咬一塊酥餅,他吃得慢條斯理,專注地像在做什麼大事。
嶽雎在這逼仄的武侯卧房内無處下腳,想像顧晏钊一樣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又得保持府君的儀态端方,隻好站着說:“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