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崔家出來已臨近宵禁之時,裴恕之隻好在馬車内匆匆更衣,迅速趕往福春坊。
西都長安夜裡最熱鬧風流之地的要數平康裡,号稱‘八館十六閣,紅粉盈街,絲竹不絕’。
褚皇移居東都後,跟着過來的官宦子弟與貴族郎君絕不會虧待自己,于是彙聚了衆多樂師伎人的福春坊就興盛了起來,流珠閣便是其中第一等的溫柔銷金窟。
裴恕之去時,一衆郎君已喝了起來,或東倒西歪,或依偎着美貌伎子花言巧語。
年輕的邢國公柴孝遠撐着桌子起身,召集大家夥兒向裴恕之敬酒。衆人皆知裴恕之酒量極淺,之前不知鬧過多少次,如今熟了,便不計較他酒杯沾唇即止。
正賓已至,柴孝遠宣布開席。
一排樂師伎人撥簾而入,準備奏樂排演。身形高挑袅娜的李灼灼親自捧來酒盤,她身旁的柳月奴則端了一疊玉露團放到裴恕之面前,又給他舀了一碗暖湯。
衆人鼓噪起來——
“月奴厚此薄彼啊,我們來時你面都不露,七郎一來你是端茶遞水,半點架子都沒了!”
“灼灼何嘗不是,唉唉,少相是朝中少見的美臣,你我如何比得”
李灼灼擰手叉腰,佯嗔薄怒,“六郎好沒道理,長孫郎君也是個薄情的,難道我與月奴不曾服侍過你們?少相遠道而來,我們略殷勤些也是該有之理,卻落得一通埋怨。唉,罷罷罷,看來是我年老惹人厭了,還是盡早歸隐吧。”
她捧心蹙眉,珠淚欲盈未落,立刻引得衆郎君心疼不已,紛紛賠罪。
信陵郡王郦敬宣更是忙不疊的表示李灼灼是大家心中神女,哪個敢欺負啰嗦,兄弟們一起收拾之。
柳月奴款款坐到裴恕之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後粉腕轉動,輕舞銀刀,将玉露團均勻的切成梅花狀。她低聲道,“少相嘗嘗罷,這是奴家親手做的。”
裴恕之沒動,笑笑看她一眼。
李灼灼忙将柳月奴拉起來,按坐到柴孝遠身旁,低罵道:“國公等你許久了,你糊塗了。”
裴恕之笑道:“還是灼灼明理,難怪能被推舉為都知。今日有什麼新花樣,都上來罷。”
李灼灼雙手一拍,取出一枚玉制的酒胡子,爽利道:“今日我們行的酒令名叫‘胡旋令’,是新近傳來的玩法……”
她請出身後一名眉目深濃的豔色胡姬,“待會兒國公搖這酒胡子,選出五名郎君圍繞在我這妹妹身邊,與她一道起舞旋轉。她轉幾圈,郎君們便轉幾圈,手臂姿态還不能出錯。若轉到半途倒地,或者我妹妹停時郎君卻沒收住,都算是輸了。不但罰酒,還要以自己幼年糗事為題,作詩詞一首!”
衆郎君聞言紛紛叫好。
鼓點響起,胡姬在柔軟的厚毯上舞動起來,她的裙擺上鑲有珠翠,旋動時绮麗缤紛,直叫人眼花缭亂。
包括柴孝遠與敬宣在内的五名年輕人将胡姬圍在中間旋轉,一圈,兩圈,三四五圈……
長孫彥首先支持不住,醺然搖晃,倒下時還絆倒了柴孝遠,兩人宛如兩隻翻蓋王八,笑嘻嘻的滾作一團。柳月奴與一名女伎上前,溫柔的将他倆攙扶到一旁坐下。
胡姬旋轉到第十一圈時利落止步,身姿優美,巋然不動,另兩位郎君果然收勢不住,一個又轉了兩圈才颠颠止住,另一個收勢過猛,直接仰面摔倒,最後竟隻有敬宣獨立當中。
獲勝後他得意洋洋,在同伴的叫好聲中拉過一名侍酒女伎響亮地親了一口。
見那四人摔的各有蠢态,酒席上衆人俱是捧腹大笑。
柴孝遠不服氣,“我不是自己摔倒的,是受了彥弟連累!怎能算輸?”
敬宣指着他又笑又罵:“阿遠好不要臉,适才彥弟跌倒時,腿腳也掃過了那胡姬,人家怎麼輕輕一跳而過,絲毫沒受連累呢!”
長孫彥連忙開葷腔,“柴兄這是下盤不穩啊,難怪月奴瞧不上你!”
柴孝遠拔拳欲打,衆人哄堂大笑。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争執個沒完,最後要李灼灼主持公道。
李灼灼笑道:“是我的不是,沒将酒令細則說清楚。這回就由我替國公領罰。不過呀,從下一場開始,不論是何緣故,倒了便是輸了,諸位以為如何?”
衆人撫掌同意。
李灼灼豪爽的将酒盞一飲而盡,随即作了一曲短詞,“鄰家阿姊笑來俏,小妹愁未消。紅香染面争春色,偷來三分姣。笑,笑,笑,女兒同嬌。”
大家聽罷,頓時大笑起來——
“原來灼灼偷胭脂啊。”
“沒想到名冠福春坊的李都知幼時竟做過小賊,哈哈哈哈!”
“這首詞作的好,極好!”
李灼灼歎道,“奴家就這點本事了,諸位莫笑。唉,我将童年丢人之事也抖了出來,各位郎君待會可别遮掩哦。”
衆郎君無有不應的。
李灼灼年約二十六七,相貌遠不如柳月奴美豔,但勝在舉止明快,能言善道;不但能寫詩詞,還通曉人情世故,每每主持宴席都能賓主盡歡,是以被福春坊衆樓閣推舉為‘都知’。
此時宵禁早至,衆郎君本就打算在流珠閣玩耍個通宵達旦。
玩鬧至半夜,裴恕之滿臉疲憊的道了聲‘失陪’,衆人知道他長途跋涉,白日又忙碌不停,便不再糾纏他了。
裴恕之走進一間遠離宴席的靜谧廂房,外有侍衛把守,老宋已在裡頭等候多時。
他道:“少相累了,先洗把臉,歇息片刻罷。”裴恕之點頭。
兩刻鐘後,滿身酒氣的敬宣推門而入。
他将醺紅的面孔浸入盛滿冷水的銅盆中,許久才擡起身子。
“此處不宜久留,有事快說。”裴恕之遞了條幹帕子給他。
敬宣抹幹臉,“齊安與劉成子已死,你都知道了罷。”
裴恕之:“知道。”他輕輕搖頭,“好不容易将這兩宵小之輩安插到褚承謹身邊,還沒用上呢,這麼快就死了。”
世上小人很多,但有本事的小人卻不好找。
愈有本事的小人,破壞力愈大。
敬宣撓頭,“……也不能說沒用上,至少連累褚承謹得罪了魏國夫人。”
裴恕之一頓:“端木慧也這麼說,但她不肯說其中緣故。”
敬宣反問老宋,“宋先生,外面都是怎麼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