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爾斯沒有睡着。

他怎麼睡得着？世界末日到來也隻有格溫·史黛西睡得着覺了。

母親查看了一眼便繼續忙碌于未盡且無盡的家務，她回身時關掉了客廳的白熾燈，隻留下走廊兩條昏暗的氛圍燈為她抱着衣物來去穿梭時指路。

邁爾斯任由格溫把毯子搶去在團抱起的腿上卷成一團，想到比薩斜塔——他沒有去過意大利，但意大利最著名的建築之一現在就在他的身邊，且越來越斜，逐漸傾倒。

她絕對是他見過最叛逆的人，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倒頭昏睡，在他覺得早該休息時保持清醒。可是在見證過她那樣不知疲倦地榨幹自我以後，他便不再認為有任何休息算得上“不合時宜”。

右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可就算比薩斜塔整個撐在他肩上也不會有多重，隻是她會往下滑。他先是調整了肩膀支起的弧度，但馬上意識到動作反而會更容易将她抖落，于是幹脆便等待着，在她徹底滑下來時用手托住她的肩，又不至于幅度大到令她驚醒。

他的手背觸碰到了她側剃的發，坦誠地講，稍有硌人，但又比他新生的胡茬要柔軟得多，柔軟得讓人心煩意亂。

他身上沒有毯子，他卻出汗了。最精密的動作計算不過如此。

今夜過後世界會大變模樣。他想，不知她在自己的宇宙是個什麼待遇，但想必她從未面臨過名字衆人皆知的處境，這樣想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還真夠差勁。

“不是第一次。”

她也沒睡啊！

邁爾斯荒謬地生氣起來。他差點松開了手，又忽然想起他們一起搭火車去哈德遜河谷的那次，格溫也是這樣睡到一半突然醒來開口說話的，說明她不是故意在裝睡騙他玩。什麼物種！蜘蛛俠能不能尊重點自然規律？

“不是第一次什麼？”他聲音很低，不想讓母親發現兩個人都隻是在裝作乖訓。他低聲時西語口音更明顯，咬字更加短促扁平，如同淺水滾過粗粝的河床。

“不是第一次有蜘蛛俠遇到這種事，”格溫沒睜開眼，而是就着他的托舉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全然沒有放他解脫的意思，“之前也有人倒黴催的被JJJ公開了姓名——啊，又是JJJ，總是他，這難道也算蛛網事件嗎。”她笑得在他手上抖了一下。

邁爾斯耐着性子問：“那個蜘蛛俠怎樣解決的？”或許根本無法解決，除非逆轉時空讓這件事從未發生過。那位蜘蛛俠大概率現實生活無以為繼，又或者整了容改名換姓？要麼那位蜘蛛俠足夠幸運、生活在一個即便大家知道他是誰他的人生也不會毀于一旦的世界，他會被當局收編成為不會被通緝的義警，甚至光靠着蜘蛛俠的假面身份就賺到盆滿缽滿……邁爾斯再度觸碰到了那堵名為氣餒的石牆，他不知道，其實猜不出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世界之外其他世界的模樣，如同天生的瞎子無法揣測河流的深度。

“199999宇宙的彼得·帕克，”格溫的眉心攢了一瞬，“他最後算解決了麼？我不知道。他找到了一位法師，許願讓所有人忘記他。”

原來其他世界連魔法都有。他的想象力的确貧瘠又無趣，一如他本人。

他還會鑽一些更無趣的牛角尖：“如何定義‘忘記’？是忘記蜘蛛俠還是忘記彼得·帕克，亦或是忘記蜘蛛俠就是彼得·帕克？是旁人依舊能記得彼得·帕克的存在卻忘記了與他有關的那些不尋常的深刻交集，還是令他就此成為一個完全沒有過往的空白人，失去了學曆、房屋與工作？”

格溫驚訝：“原來你話多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

邁爾斯的手收緊了一點：“魔法能精微處理至何種程度？”

“我不知道啊，”格溫搖頭，“那個法師很爛吧，他自稱叫什麼奇怪醫生，給自己起名成這樣的聽上去智商就不高，應該搞不定這麼細緻的區分，施法施得多元宇宙多了好幾個窟窿，米格爾可頭疼了。”

“如果請他來施法，我會多大程度上記得你？”

格溫很久沒有再說話。邁爾斯在靜谧中等待，他聽到母親按停了洗衣機，趕在脫水程序開始前将手洗衣物塞進滾筒，衣服的拉鍊齒在滾筒邊緣磕出咔拉的噪音；樓道裡哥斯達黎加人進出時懶得掏鑰匙，慣常用一隻舊靴子堵住門，于是他還聽到了幾次金屬門框撞在皮靴幫子上的笃笃悶響；樓下有人按響汽笛，被汽笛吵到的人嘭地從樓上砸了個酒瓶到垃圾桶上。他在想她是不是又睡着了？這樣就不用回答了，真是耍無賴。

“你請不到他的，奇怪醫生不會來，這個宇宙也沒有魔法。”她的聲音有點像一種抱怨。

“你在通過消解前提的方式回避回答問題。”

“啊，邁爾斯！”格溫痛苦地低聲号叫，對方是她繞不過去的石障，紮在皮膚上的毛刺，她無法在他堅持要答案時将任何問題糊弄過去，“那麼多不好的回憶，忘掉也挺好的吧？”

輪到邁爾斯沉默了。

格溫說完自己又咂摸了一下：“确實沒有什麼好回憶。”

他知道了：“你不想我記住。”

聽起來像她很沒良心，她是這個意思嗎？格溫：“哪有！”

邁爾斯：“你想我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