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斯恩。”公主低聲說,“眼神收斂一點。”
他們兩個位于人群最中心的地方,一舉一動都能被周圍的人注意到。
——雖然陸斯恩覺得不會有比那兩位跳舞的半人馬更引人注目的了。
陸斯恩緩慢眨了一下眼睛,他收回視線,低下頭跳着沉默而優雅的舞步。
“生氣了?”公主挑起眉毛,頗有幾分稀奇地看着攻擊性變強的陸斯恩。
她對陸斯恩和菲尼克斯兩個人的相處模式早就有所耳聞,菲尼克斯當初的摔傷還是她派人過去治療好的。
但是頭一次看到有明顯競争想法的灰發青年,公主還是有些意外。
她以為陸斯恩會永遠是那一副,說好聽點叫溫和有禮、與世無争,說難聽點叫半死不活的模樣,結果沒想到在和菲尼克斯相處的過程中,他竟然會變得如此有壓迫感。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陸斯恩其實已經在很努力地收斂了。
他暫時還擁有理智,雖然擁有的不多。
然而當他聽到公主殿下對他說:“這麼緊張?怎麼,難道你害怕他抛下你回佐林西亞嗎?”
陸斯恩心中隐秘的裂口還是一下子被撕到了最大,仿佛底下所有的狼狽不堪都被展現得清清楚楚。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上下的牙齒正在互相之間打磨,呼吸聲變得沉緩安靜,仿佛有野獸即将從他的身體裡沖破而出。
可僅存的理智警告他,這不是他應該放肆的時候。
于是他輕輕呼吸一口氣,反問回去:“您為什麼會這麼想?我看上去像是很怕被抛棄的人嗎?”
“哦?難道不是嗎?”
公主低頭看着他的眼睛,和周圍人歡笑快樂的舞步和氛圍相比,他們之間的氛圍冷淡許多。
但是她不讨厭這種冷淡。
正逢舞蹈中轉圈的動作,公主松開一側的手,讓陸斯恩有足夠的空間轉圈。
她望着灰發青年幾乎沒有變的微笑,以及和禮儀老師一樣标準的舞蹈,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你就差直接在臉上寫‘快選我,快帶我走’了,有誰還不懂呢?”
陸斯恩沒有說話,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公主,重新握住公主的手,安靜無誤地将這隻舞跳完。
第一曲結束到第二曲開始的中間有一段輕緩的音樂,這段音樂是專門留作更換舞伴的時間,如果對前一位舞伴沒有那種意思,那麼可以在這段音樂裡更換舞伴。
一般來說,作為王國繼承人的舞伴出現在舞會上,差不多直接等于向前來參加舞會的其他貴族宣告他或她将是繼承人未來的伴侶,所以他們之間更換舞伴幾乎是不可能的行為。
但是,很可惜,無論是舉辦舞會的人還是參加舞會的人,似乎都不是喜歡遵守規則的人。
一曲結束,陸斯恩松開公主的手,向她行了一個禮,然後毫不留戀地朝菲尼克斯和梅芙走去。
掩嘴笑得相當開心的梅芙看到他向他們的方向走來,匆匆松開菲尼克斯的手。
她和菲尼克斯道别的時候是笑着的,這種笑和陸斯恩上次在她臉上見到的那種虛僞做作的微笑完全不同。
陸斯恩心裡有點不舒服。
明明在參加舞會前,他就已經猜到菲尼克斯肯定會很受歡迎,但為什麼真的見到這種場景,他的内心卻完全無法平靜下來。
陸斯恩一路上保持着低氣壓,幾乎可以說是吓退了其他的競争者。
他來到菲尼克斯的面前。
紅發青年輕輕偏過頭,他的耳朵上戴着顔色更加紅豔的寶石耳飾,在他偏頭的時候輕輕晃動,閃着迷人的光芒。
他望着陸斯恩,銀色瞳眸宛如深海裡最罕見的珍珠,溫潤透徹,美得讓人失神。
陸斯恩突然沒有理由地有點膽怯。
他在離菲尼克斯一米多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然後他看到菲尼克斯笑了,笑容中透露着幾縷早就料到的坦然與無奈。
菲尼克斯朝他伸出手。
……不要猶豫,做想做的事情吧。
他仿佛聽到菲尼克斯對他這麼說。
陸斯恩在心裡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走上前托起菲尼克斯的手,彎下腰在紅發青年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舞會上出現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天呐,他們……”
“噓——小聲一點,他可是‘那個人’。”
“菲尼克斯統領竟然被、被……怎麼可能!”
“你不知道嗎?他們兩位似乎以前就挺要好的。”
“不!我接受不了!”
在阿祖利亞,親吻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大庭廣衆下這麼做,幾乎可以約等于在求婚。
菲尼克斯也有些驚訝,他趕緊把陸斯恩拉起來,而被拉起來的青年直接撲向了他的懷裡。
正好演奏的音樂也順利地切換到第二曲,陸斯恩順勢握住菲尼克斯的手,用副步引導他跳主步。
主動權很快被紅發青年奪取,畢竟主步的優勢不是副步可以輕易壓制的。
和陸斯恩标準得像教科書的舞步相比,菲尼克斯的步伐要輕快肆意得多。
可以将劍術練到極緻的人怎麼可以馴服不了小小的舞步,但是……
陸斯恩嘴角上揚,“菲尼想到會由我來跳副步嗎?”
菲尼克斯:“……”
陸斯恩:“想聽實話。”
菲尼克斯:“……忘、忘記了。”
準确來說是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好吧,一點都不意外呢,陸斯恩心想。
“還有半年……”他說。
“什麼?”忙于跟上他的腳步的菲利克斯沒有聽清。
陸斯恩歎了口氣,十六歲就十六歲吧,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十五年,偶爾遵守一下這裡的制度也不是什麼壞事。
他說:“成年後,公主殿下會賞賜給我一塊領地,位置在東南方向,靠近海邊。”
菲尼克斯脫口而出:“嗯,這不是好事嗎。”
陸斯恩:“那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願意,當然願意。”菲尼克斯低下頭,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不知道是因為現在是舞會,還是因為陸斯恩剛剛大膽的行為,他突然有了沖動。
“不過,你準備讓我以什麼身份跟你去呢?”他輕快地問,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好像對能得到什麼回答一點都不關心。
陸斯恩笑了兩聲,心中重石落地的輕松讓他忍不住開個玩笑,“身份啊……妻子可以嗎?”
他看到菲尼克斯撇了撇嘴,看上去對這個提議有點嫌棄。
他剛想改口,突然聽到菲尼克斯說:“願意。”
改口的話卡在嘴裡,陸斯恩的嘴巴茫然地合上,不知道該說什麼。
菲尼克斯的臉突然湊近他,他們之間貼得極近,近到陸斯恩幾乎可以看到菲尼克斯臉上的汗毛。
他問道:“你反悔了?”
菲尼克斯的聲音又很輕,眼神裡透出一股裝腔作勢的狠意,那副樣子,仿佛隻要陸斯恩一說後悔,他就立刻把人扛走。
但陸斯恩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隻要你不後悔,我就不會反悔。”陸斯恩說。
菲尼克斯滿意地擡起頭,正好和看好戲的兩位公主對視。
幾秒鐘過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可以表明。
不過,他或許應該挑個時間去和那兩位道謝?
舞會之後是晚宴,往常到這個行程,人數會大大減少。
這片大陸上雖然土地肥沃物資豐富,但可以供人類食用的植物與肉類并不多。
很多植物都含有定向的毒素,除了某一個物種,其他生物吃下它們都會中毒。
而遺憾的是,大多數情況下人類都是那個會中毒的生物。
除了植物,肉也一樣。
野獸吃下對人類有毒的植物後,他們的肉裡也會含有對應的毒素,使人類無法食用。
如果人類想要食用這些植物與野獸,一般需要借助中合魔藥或者緩和魔藥,時間與成本會大大增加。
——這同樣也是阿祖利亞,包括大陸上的其他國家,飲食匮乏的原因之一。
參加晚宴的人不是貴族就是王族,能吃的美食他們基本都見過,而來參加晚宴的非人類也都是各族裡身份最顯貴者,自然也清楚人類這邊的食物種類稀少。
所以幾乎沒有人和非人類對晚宴感興趣。
但這是阿佐利亞自新國王繼任後舉行的第一個重要典禮,出于重視大家基本都留了下來。
大家心裡都清楚晚宴的重點更多地放在交際而非用餐上,然而,晚宴卻給了大家一個大大的驚喜。
半人馬拿着餐盤,踩着哒哒哒的步伐在一片綠色的“沙拉”面前走來走去。
他邊走邊與身邊同行的半人馬贊歎,“這位公主殿下比前幾位王國繼承人好太多了,她竟然願意在宴會上專門準備非人類的食物。”
半人馬可食用的大部分植物對人類而言都有毒,讓這些植物出現在宴會上,無論是前期耗費的精力,還是後期承擔的風險都會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但現在這些植物卻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種友善的舉動,讓不少心裡緊繃着的非人類終于願意與其他人類進行交流。
宴會徹底熱鬧起來。
如今,毒瘤般的騎士團被剜去,又正逢王國即将迎來一位新的國王,發布的新命令與決策都利于發展,這些非人類也急于恢複幾十年前與人類的正常經濟貿易。
大家有預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這幾年将是發展最迅速的時代,能不能在這段時間裡積累起财富,就要各憑本事了。
參加宴會的賓客們心思各不相同,當然也有将心思放在美食上的。
鮮拌的“沙拉”由多種不同的植物搭配而成,不同的蔬果提供了不同的顔色,混合在一起鮮豔又誘人。
或褐色或白色的醬汁各提供了不同的味道,再搭配放在一旁撕成小塊的羊奶酪一起食用,又更添幾分風味。
某個小貴族悄悄咽了咽口水,問他身邊的管家:“這些我們也可以食用嗎?”
他的動作不算隐蔽,經過訓練的女仆迅速發現了他們的小動作,她向他們的方向鞠了一躬,解釋道:“可以的,先生,晚宴裡所有的食物都加入了中和藥劑,您可以放心食用。”
所有……都加入……中合魔藥……
小貴族驚歎道:“真是大手筆呀!不愧是公主殿……咦?”
他環顧四周,不解地問:“公主殿下呢?”
對啊,公主殿下怎麼不見了?
……
另一邊,本想悄悄溜出晚宴的兩個人被大統領給攔下來了。
陸斯恩:“公主?”
菲尼克斯:“約我們兩個?”
大統領點點頭,他懷裡約莫六七歲的女孩也跟着點點頭。
陸斯恩歪了歪頭,看着和他做出一樣歪頭動作的女孩,稀奇地問:“這是……你的女兒?”
大統領:“……這是我的孫女,利伯缇·塔維亞。”
他把女孩提溜到自己的身後,然後對他們兩個人做出驅趕的動作,“快去快去,公主已經在等你們了。”
“别催别催,已經在走了。”
陸斯恩透過大統領手臂的縫隙,望着男人身後同樣怼他們好奇的女孩,他在衣服各個角落裡摸了一圈,終于在一個暗藏的口袋裡摸到了幾顆形狀不規則的糖。
——他做的手工糖果,顆顆形狀不同。
他把這幾顆糖果遞給利伯缇。
女孩沒有嫌棄,她很有禮貌的雙手接過糖果,說:“感謝您的糖果,尊敬的陸斯恩先生,我會好好珍惜它們的。”
陸斯恩:“呃……倒也用不上‘珍惜’這麼重要的詞……”
小小一個孩子,怎麼說話跟個大人似的……而且還是個老古闆大人……
大統領一個閃身,迅速隔開他們兩個,他把小小一個的女孩撥到自己身後,面無表情地對陸斯恩說:“快走,别聊天了。”
他又沒有什麼惡意,倒也不用這麼緊張吧,陸斯恩不甘心地心想。
然後他就被菲尼克斯拉走了。
他們在大統領的監督下一步都沒有多走,直線距離來到開展秘密小聚會的偏廳。
一進門,他們就聞到了一股非常特别的香甜氣味。
猩紅色的酒液随着酒杯的晃動一圈圈繞着杯壁,暗沉粘稠的質地挂住杯壁,看上去十分像鮮血。
陸斯恩看着那杯酒,嘴比腦子快地說:“葡萄酒?”
公主似乎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說話的聲音輕飄飄的,“嗯,是由葡萄釀成的美酒,很好喝,我給你們留了一杯。”
一杯……嗎?
陸斯恩轉頭看了看十分期待的菲尼克斯,腦子裡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我們還未成年。”
“跟我裝?”公主冷哼一聲。
她擡頭想了一會,又把頭重新低下,“算了,你們先坐下來吧。”
陸斯恩看着躍躍欲試的菲尼克斯也不好再掃興,隻好拉着他兩個人并排坐在一邊的椅子上。
大統領拿來一個空杯子,把公主殿下留給他們的一杯葡萄酒分成等量的兩杯。
把酒端給他們的是利伯缇。
陸斯恩學習利伯缇剛剛的動作同樣用雙手接過酒杯,然後說:“感謝你的幫助,親愛的利伯缇,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注意到女孩不太自在的表情,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菲尼克斯:“噗——”
菲尼克斯戳了戳陸斯恩,“這麼喜歡逗小孩啊?”
陸斯恩壓低聲音,“逗别人家的當然好玩。”
偏廳就那麼點地方,陸斯恩再怎麼壓低聲音,其他人也能聽得見,四人聽到陸斯恩的話後,表情各不相同。
公主哈哈大笑,大統領的臉有點黑,至于利伯缇,她雖然性子沉穩,但到底還是小孩子,氣得臉都鼓起來了。
公主笑好後,擦了擦眼淚說:“唉,我真的有點不希望你離開王都了,陸斯恩。”
“現在反悔已經遲了,公主殿下,毀約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陸斯恩悠閑地抿了一口紅酒,他知道公主也隻是說一說而已,她根本不可能放心讓他留在王都,所以陸斯恩一點都不着急。
公主看他這副不在意的模樣有點不爽,她放下酒杯,敲了敲桌子,“你知道麼?格雷斯前幾天向我申請卸下魔藥老師的職位,我本來不想同意的,但她的态度太堅定了,真不知道你給她灌了什麼魔藥。”
因為某種延伸至今的陰影,聽到敲桌子的聲音陸斯恩有一瞬間坐直了身體。
不過他馬上意識到他們現在隻是在閑聊而已,于是又癱下去,他晃了晃酒杯,帶着一點笑意說:“請不要污蔑我,公主殿下。這件事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希望去王宮外面的世界走走,順便去看一看你出生的地方。”
公主把“順便”兩個字咬的很重,她想陰陽怪氣一下陸斯恩,奈何陸斯恩自己不覺得。
他甚至很開心地對公主說:“是嗎?那太好了!我很歡迎格雷斯女士。”
菲尼克斯在旁邊聽他們的對話,沒忍住笑了出來。
在陸斯恩身上吃癟的公主迅速将目标對準了他。
“還有你……别躲開我的視線,菲尼克斯!”公主盯着菲尼克斯,悲憤地說,“真是可惡,明明我才是被利亞姆叔叔看着長大的孩子,他竟然說等我和利伯缇能獨當一面就去你們那裡長居!”
菲尼克斯摸了摸鼻子,不敢吱聲。
公主提起這個事兒就氣,“利亞姆叔叔!你也别躲,我說的就是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王都?”
大統領身體一僵,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吱聲。
他被菲尼克斯和陸斯恩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幾遍,心中不由苦笑。
他沒有解釋自己的想法,但在座的人心裡都清楚,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反而有損他們的關系。
公主也知道這樣的決定是最好的,有大統領去監視可以讓她更放心,但是讓從小待她比父親還負責的大統領離開,她心裡還是有一些難受,幹脆借着酒意發洩一通。
陸斯恩已經快把一整杯酒抿完,不得不說王國釀造葡萄酒的技術十分成熟,他願意收回之前的質疑。
他把還剩一點酒的酒杯放回桌子上,接着公主的話說:“那真是太好了,看來領地的安全有保障了,你說是不是啊?菲尼。”
菲尼克斯聳聳肩,把酒杯也放回桌子上,“是的,我本來還在擔心以我們兩個人的身份管理不了那麼大的領地。”
公主歎口氣,“真心狠啊,你們就這麼想離開王都嗎?”
“不進入重點嗎?酒已經喝完了。”陸斯恩說。
“重點想隻是想和你們聊聊天不行嗎?”
菲尼克斯說:“公主殿下可别騙我們了,您這話連我都不會相信。”
“好吧,那我就直接說了。”
公主清清嗓子,用還算比較正式的語氣說:“就是……接下來,王國想要和矮人族建立起關于武器這方面的貿易,陸斯恩你願意來試試嗎?”
圖窮匕見,陸斯恩心想。
他都要離開王都了,還給他分工作,到底是誰想工作呀?
他委婉地說:“等我把領地的事情處理好。”
公主趕緊把他的後路堵死,“沒關系,領地那方面不着急,你可以先考慮一下和矮人組溝通這件事情。”
陸斯恩有種不好的預感,公主殿下很了解他的性格,他好像……确實比較好拿捏?
他迅速求助菲尼克斯,“菲尼覺得呢?”
然而菲尼克斯沒有跟上他的思路,他還以為陸斯恩是在顧慮他,于是很幹脆地說:“我當然沒有問題,無論你選擇哪種方式我都會跟你一起去。”
陸斯恩說:“……好吧,這件事我會考慮的。”
然後他偷偷在心裡盤算着,要不提前走?可是領地還沒有分到他手上,他去了那邊的人好像也不會承認他。
好吧,他好像真的有點好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