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我也不想看。子時剛過,節慶初散,現在殺人,不吉利。”
“但我也想提醒你們一句,大唐以仁義立國,我認為你們是大唐子民,所以以禮相待。按照唐律,今日我隻誅首惡,不問協從。倘若你們在我的面前玩草原上那套降而複叛,叛而複降的把戲……”
他反手抽刀削平了桌角:“我也不介意拿草原上的規矩對付你們!”
這些人在碎葉城生活已久,自然知道按照草原上的規矩,按照那套規矩來,在場衆人都沒有活命的份,還要連帶他們族中的男女老幼被賣為奴婢。
“是,是,感謝将軍寬恕!”
“将軍大恩大德,小人銘記于心。”
“小人這就約束子侄......叫他們不要鬧事。”
“好了,”洛北站起身來,似乎是覺得有些膩煩,“滾吧。知運,即刻起你的軍隊進駐城中,自即日起,碎葉城宵禁——要是再有人不長眼,要陰謀叛亂,刺王殺駕,殺!”
洛北這一個“殺”字一出口,衆人都已覺得渾身上下都僵住了,連兩腿也凍在原地,再不敢動了。
郭知運看不下去了,在洛北後頭揚聲道:“諸位,現在還不走,是打算要我來請嗎?”
這一句話才讓衆人覺得自己尚在人間,他們哪敢要郭知運請,一個個逃也似的往外頭跑,生怕跑慢了一步,洛北就改了主意。
衆人都出了二門外,有兩個機靈的商人湊到了郭知運身邊,低聲道:“小人,小人頗有家私,願意捐些金銀以助軍饷,不知,不知這個金銀是送到哪裡合适?”
“我可不知道。”郭知運雙手抱拳,冷哼一聲。
“這個,這個,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那兩個商人忙摘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往郭知運手中塞。
“誰要你們的這些東西?滾開!”郭知運越發不耐煩起來,手已經按上了刀柄。
那兩個人本想拍馬屁,沒想到拍到了馬腿上,這下是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正躊躇在那裡的時候,一個人打着燈籠,匆匆地走過了院中。
有個眼尖的認出這是常行走在絲路上的吳鈎吳老闆,忙招呼了一聲:“吳老闆,救命啊,吳老闆!”
吳鈎好奇地湊過來,與郭知運互道了個禮:“郭将軍,這是怎麼了?”
郭知運似乎仍在氣頭上,吳鈎的面子也不想給,隻抱了拳道:“既然吳判官認識,這幾個人就交給你處置了。我要回去衛護将軍,告辭。”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吳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臉無措的衆人,也是深深歎息了一聲:“郭知運,太原郭家的世家子弟,高傲慣了,諸位不要介意,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
“就這樣了。”衆人一走,洛北終于能卸下些力氣,靠在椅子上。
哥舒亶和張孝嵩恰好在此刻進了花廳,聽得此句,都有些好奇:
“什麼就這樣了?”
“這個案子,也就隻能處理到這裡了。”洛北直起身,撿起桌上一塊粗餅,咬了幾口,才算恢複了些力氣。
張孝嵩皺眉道:“恐怕沒那麼簡單吧,我和哥舒将軍剛剛聽完莫潘審那幾個粟特人,這城中的參與者恐怕不在少數......”
“我知道。”洛北輕輕歎息一聲:“實話告訴你們吧,剛剛這一屋子的人,全殺了有無辜的,殺一半有漏網的。兩頭下注,跟紅頂白,以小博大,這是他們看家的本事。”
西域勢力來來去去,碎葉城自築成以來便幾度易手,這些人能在碎葉城裡紮下根,靠的無非就是一個随風倒。
這幾方勢力誰赢了,他們就服誰、幫誰。
“所以,就這樣了。”洛北道:“劃了這麼道口子,要是能換個一年的軍饷,這筆買賣也不能算太虧了。要論罪,我也有罪過,我自诩機要出身,竟沒能防患于未然。最後不得不要走到殺人立威的這一步,實在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到家啊。”
“公子這樣責怪自己,難不成還要下個罪己書嗎?”吳鈎笑着走了進來。
連洛北自己在内,花廳中的衆人都笑了。
吳鈎走進花廳,把一本賬冊遞給洛北:“公子,那些商人捐獻的錢财和物資都處理完了。咱們省着點花,供應兩年的軍饷不成問題。”
“吳判官,可莫要忘了填你自己的賬啊。”洛北笑道。
“公子放心。”吳鈎道:“裴老闆交代過的,在您手下,絕不做賠本的買賣。”
衆人又笑了。在一片笑聲中,洛北起身道:
“好了,天要亮了,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要做。”
他說着說着,便覺得眼前發黑,身體發冷,說完這句話,竟支撐不住,又脫力坐回了椅子上,隻得招呼離他最近的郭知運:“知運......來扶我一下。”
郭知運從沒聽過洛北這種語氣,當下被吓得顧不上禮儀,兩步就沖到了他身邊,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這一夜折騰下來,洛北剛包好的傷口又裂了,血汨汨地往外滲着,染紅了他自己的半邊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