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天津的決定非常緊急,秦駿的電話夜裡打來,第二天早晨,錢富莉就為她們買好了幾番輾轉的車票。她開了夜校,但生意經沒有一刻忘懷,當然,如果不這樣的話,憑着夜校微薄到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的收入,她是不能在天津買下來一棟樓房的。
到了上海,秦駿請人駕車來接,他自傷了雙腿後,回青島拾起了家裡的館藏來做,所幸他家中這一門來路最長遠,可追溯到百年前,因此為他在文化館謀取了一個工作。那時候他的工作是最清閑的,所以有時間來到上海,隻為替玉生處理公館的事情。
兩年前在武漢匆匆一别,李沅又和他生疏了,不願意叫他,隻是向他笑一笑,點點頭,十歲剛滿的孩子,冷漠像成人。秦駿從來不介懷,他給了李沅一塊糖,李沅隻是緊緊握着,從小,她少吃糖。
接着,秦駿問安華姑媽道:“這塊土地的地契,蓋誰的章?”
上一次從公館離開,這裡還沒有被蓋上那麼多的白幕,如今看來,好似一件件琉璃樽,玻璃鐘早已往生。隻留兩張牛皮沙發積滿塵土,秦駿請她們坐了。
安華姑媽望了望玉生,道:“二十年前我大哥死了,就啟了文樹的章。”
秦駿道:“那就有些麻煩了。”
玉生忽然道:“早已不住這裡了,有什麼麻煩也與我們沒有關系了。”
秦駿怔了怔,道:“上海的文化館确實要征用這棟房子,但如果有主人出面,也許隻給個五年十年的使用權,不至于以後難說明白。”
玉生望有一塊白布蓋得淺了,露出一對金邊紅底的茶杯來,這對杯子她也忘記哪一天夜裡碎了邊,他本來要找人修的,隻記得他當時說總有空的,不急這一時,但今時今日還碎着。
“事在人為。”
玉生微笑道:“如果人也沒有辦法的事,就由它去吧。既然來了,就到蘇州河走一走,過兩天我們仍然回天津,秋天要來了,那兒的秋風很涼快。”
真要在上海住幾天,隻能向愛藍借住。她自離開上海後,有寫過兩封信來,最後一封信她寫到博爾已經放棄了和她離婚的想法,因為她又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博爾非常愛她,因此他們一家搬到了馬賽。博爾的祖父在那裡留下了一處房産,雖然他和她都沒有工作,但剩餘的錢還能支撐一陣子,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玉生收到這封信也已經是一年前了,而在此之前,更早的一封信是詢問了李文樹的近況,玉生在那封回信欺騙了她,她告訴愛藍,李文樹遭遇短暫的牢獄後重獲自由,并跟着她們一起離開了上海。愛藍似乎早猜到了會是這樣,她在信的末處寫道:“哥哥很快會平安無事的,如果公館的大門還是打不開的話,你們就到我和博爾的房子去暫住一段時間吧,有些小,但屋頂上面的兩面國旗,總可以讓你們處于安全地界。”
房子的看守人是愛藍最後雇傭的本地女人,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戰事中早早地犧牲了。愛藍沒有給她一分錢,隻給了她居住在這裡的權力。因此她們入住那幾天,房間幹淨的像從沒有人離開過一樣。
安華姑媽隻知道她姓汪,那天早早起了,就喚她道:“汪姐,你見到我們昨天放房裡的衣服沒有呢?”
汪姐回話道:“哦,我拿去洗了。”
安華姑媽立即吓了一身冷汗出來,不知為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膽子變得這樣小。後面,又問她怎麼不晾曬在窗台?汪姐說自己是拿到洗衣房去洗的,過了街面,後頭有一間公共洗衣房,洗好了順手就可以熨,比較方便。
很快,不到四點鐘。又有人尋來了。
為首的兩個中年女人,臉色難看的走進門,正迎上玉生,高聲道:“你是這家女主人?”
玉生道:“這是我親戚的房子。”
那個将袖章别得非常整齊的女人說道:“姓李是吧?打資本窩裡逃出來的。”
玉生忽然,這些年來,第一次回了一句道:“還沒有人給我們定罪。”
女人道:“行了,走一趟說說話吧,有罪沒罪誰知道?有的老鼠過街,還知道給自己穿件好衣服不是,來——這是我們從洗衣房給你拿回來的。”
玉生接過手來,讓汪姐拿進去了,匆匆一眼,隻見到面上幾件好的,已染了黑的黃的色彩,淺淺的,是再也洗不去的了。
安華姑媽在門前等到玉生回來,已是吃過晚飯好一會兒,不知是幾點鐘,隻見到天已經黑得發藍。愛藍家的鐘表在她離去的那一年就壞了,此刻誰也不想去再買一個新的來。時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着最好不過。
安華姑媽為她披件外衣,道:“你累壞了。”
玉生的手撫上衣領,扯了扯,隻是把它扯得更松了。散了。卻又沒有讓它真正掉下來。進了門,上了樓,發白發灰的燈下,撲過去幾隻飛蟲。
玉生道:“姑媽,蚊香點了嗎?天氣還不是太冷,這樣暖的衣服,我先收着吧。”
說完了,隻見盡頭那間屋子熄了燈。屋裡是汪姐,她終于放心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