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蘇姨太太的話頭,玉生才一點點記起鴛兒的樣子來。她想,這也許是和她無關的事,但她和李文樹,難道是離了婚麼。即便是蘇姨太太,也絲毫不知她為什麼要留在綢行。天暗了,她見玉生沒有要做離去的打算,便說道:“李太太,時候不早,我坐車回去了,如今家中離得遠,且要開一會兒的車呢。”
玉生隻停留在門前送她。
一直過了幾天之後,玉生才在上海見到第二張往日的面孔。而那張面孔,便是李愛藍了,她的臉忽然在那扇黑暗無比的窗面中一閃而過,而後,亮了燈,李愛藍再回過臉來想要尋找着什麼的時候,玉生已躲在窗幔後去了。
萬紅道:“愛藍小姐這兩天總來取東西。”
不必等玉生問話。萬紅又注道:“我覺得她懷孕了。”
玉生聽到這裡,擡了眼,注視着萬紅。
萬紅接着道:“前不久,她還住在這裡時,執意要和博爾分居,而這個月的月初,我在黃浦飯店和她碰過面,那時,她和博爾恩愛的好似新婚。這樣的場景,如果不是男人變心,就是女人懷孕——而我在這裡日夜看着,博爾先生的心一刻也沒有變過。”
因萬紅這些話,玉生在下一次李愛藍的到來時,總要悄悄在窗幔後看一看她。然而玉生并不知道李愛藍的視力與聽力在教會學校時就出了名,那個美國老師曾說她呢,她要是個男人,簡直可以報飛行兵去!李愛藍看見窗幔後飄動的一小塊青綠色的紗面,她想,那是她,隻會是林玉生,不會是别人。
李愛藍回到家中,以這件事結束了與李文樹數月的戰役。一場不見面的戰役。
然而他見到她來,隻是問她道:“為什麼不待在愚園?”
因他這句話,她又開始懷疑愚園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監獄。而李文樹和博爾一個化為鎖鍊,一個成了獄長。
李愛藍在這樣莫名的惱意中,冷冷道:“您不知您太太回來了。”
李文樹終于将眼色從睡去的孩子面孔上,移開一會兒來望她。李愛藍就在李文樹冰冷的凝視中,慢慢地,接着說道:“我見到她了,而你卻沒有見到。”
李文樹不再望她。他低眼,道:“那麼你應該請她回來。”
李愛藍道:“回哪裡?回到您身邊來嗎。”
李文樹道:“她是我的太太,應當要這樣。”
李愛藍冷笑道:“誰這樣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才忽然佩服起她來,我的嫂嫂,我從前從沒有這樣想過,她是這樣勇敢,敢于離開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
李文樹沒有半點遲疑,他再次怒斥她道:“瘋人瘋語。”
上一次他這樣怒斥她,還是因為博爾,這一次,也許還是因為博爾。或者是,隻是因為他的太太玉生。
李愛藍覺得自己報複了他将自己與闫四的聯絡徹底斬斷這件事,她到今天才終于覺得痛快,這種痛快竟像是擊敗一個多年的對手,但是在這之後,她又感到無限的落寞。因李文樹再沒有理會她,他在他的孩子睡去之後,重拿起書來看。李愛藍看見,那不是他從前常看的馬術書籍,也不是他雇的那個馬師阿貝麗寫的。
他倒看起法文書來了。陳太太明明說過,他從不與法國女人交往。
李愛藍在這天之後,沒有再回公館去。即便她一度想要借這個借口離開愚園,回到博爾與她的新房,回到那一片她簡直能當王後的自由天地去,但後來一想,如果她提出來,也許在另一方面,恰遂了李文樹當下的願。
于是,李愛藍将所有要取的,那些繁重的瓷器,還有新的似乎是一件也沒有穿過的裙裝都取走之後,有近半月沒有再回到那裡。
很快,李文樹的電話在某一天,終于如李愛藍所預料地,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