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地,似乎已經過去了幾萬個夜晚。她仍然沒有回話,又仿佛,已回了他的話了。
李文樹越過玉生的肩頭,忽然,他想去吻一吻她,不是冷冰冰的頰面,是雙唇。即便是做了夫妻這些年,他也很少親吻她的嘴唇,那仿佛是比身上任何一寸肌膚都要寶貴的地方,他感到她沒有抗拒,她的手反而輕輕握着他的臂膀,這讓他感到多年來沒有感受到的快樂,是真切無比的,即便他的臉上此刻沒有一絲笑容。他想,這一個夜晚永遠也不要逝去。就好像天亮之後他會立即死掉。此刻于他而言,再也見不到她就和到另一個世界沒有分别了。
玉生乘車的那一天,李文樹将開來的車子停在車站前,随她到入車的地方。他在站台前為她戴上了他帶來的那頂白花的帽子,她不願戴。這時候開始她不願意身上任何地方出現一絲白,周遭的人也不許,于是他将白的領結長的外衣全部摒棄,他穿了一件很少穿的藍哔叽西服來送她,配着的頭上的黑府綢圓帽,他脫下來送她,為她重戴了上去。
李文樹道:“路上風大,遮一遮風。”
他望着她穿那件寶藍短絨旗袍,從前沒有見她穿過深的顔色,是新做的,或者是做了幾年,今時今日才合時宜拿出來穿了。如今才想起她二十二歲,竟這樣年輕。但她将那頂黑帽戴上去,任它遮住她鮮活的臉,他又覺得她好似成了家中挂着的某一幅畫像,從此隻是死寂沉沉。
李文樹在玉生離他而去的當晚,立即做了夢。夢是人内心世界的映射,真實不假,他從未陷入那樣長那樣荒誕的夢境。他夢見玉生下了車後,又乘上船,船身帶領她一直一直飄向平靜的海面,而他隻是停駐在岸前,仿佛是等待着,又或者隻是做無意義的漫長無比的停留。海浪聲起伏有時地侵入他的雙耳,翻來覆去,他睜了眼又睡去,那幾夜一直如此,等到他徹底離開岸邊的那一天,已經數不清過去了幾個沒有與她同枕的夜晚。
那一天,李文樹終于收到玉生的來信——來信人卻是姓邱。
安華姑媽為他讀了,他無心去想誰姓邱,于是他正全神注視着她與他的孩子。他很少呼喚她,看着她時,隻是笑一笑,然後将眉頭擡高一下,她見到他時也是會笑的。他想起,她見到她母親玉生時卻很安靜,實際上,她隻和玉生見過寥寥幾面罷。
讀到一半時,安華姑媽注道:“玉生的信件。”
李文樹将眉眼低垂,緊接着,他的雙眼徹底離開了孩子,飛快地,他接過了信。那不是她的字,但确是她的口吻,有那麼一句道:“上海的天氣如何?孩子聽見太激烈的風聲,還會驚醒嗎。”信裡面,沒有署名,沒有落款,但他知道是她。他讀着這封信,一直到讀完,即便她一次也沒有提及過他的名字,但他後來又讀過許多遍。
春過之後,李愛藍和博爾忽然回到了上海。她回到公館,帶了許多從英國帶來的服飾和瓷杯,她一點兒不曾改變,很快将這些東西慷慨地送給了公館和另一個家裡所有的傭人。最後她隻是留下一對青瓷紅底的茶杯,難得地,她要親自送給玉生時,那時,安華姑媽才告訴她這幾月來發生的一切,她險些将茶杯摔落。最後即便捧住了,仍磕碎了杯托,她的手,仿佛被那麼一片無形的細小的碎瓷紮得生疼,她“嘶”了一聲,然後愣了好一會神。
直至李文樹喚她道:“愛藍。”
那時她回過眼,望見自己的兄長李文樹。她見到他沒有消瘦,卻有了比變天換日更大的一場變化,他的面容仍是平滑的漂亮的金黃色,顯然沒有受到炮火的一點侵害,但嘴角平放着,沒有笑容,背脊仍挺直無比,但雙眼垂落了,長久望向寂靜的大地。
李愛藍離開公館後,随着博爾去過了賽馬場,賽馬場于前兩日已暫停開放了。在那裡,她又聽見有人說明,馬場的暫停是與銀行的投資産生了沖突,金山銀行已經決定春過之後不再往馬場投入資金了。李愛藍非常恐慌,她在法國時以為天上永遠晴空萬裡,而自己竟到今天才知道上海的天要塌啦——李文樹不再賽馬了,也不再組馬會了。她很快,又去到了馬廄,然而,那裡如今已經沒有馴馬師了,隻有兩個清掃的工人。波斯依然養得非常幹淨,但它的馬鞍卸掉了,隻是有人在為它緩慢地梳理鬃毛。
接着,李愛藍又去見了陳太太,才知她如今精神狀态不佳。出來時路過蔣家的樓宇,那裡卻早已人去樓空了,從憧憧樓影轉回眼來,卻見到蘇姨太太的車子與她迎面駛來。
李愛藍的雙手撫上車簾,正要去仔細地瞧她。
忽然,博爾為她雇傭的汽車夫開了口,說道:“太太,您稍等。”
車子繼續向前行駛。
李愛藍聽見車夫細細地注道:“這裡不方便停車說話。今天是蘇家喬遷的日子,我們過一會兒,經過虹口,還會那裡碰見他們的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