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兌現他的承諾,為她支付了最後一筆高昂的酬勞,送她回到了英國。那天李文樹見過秦駿,離開馬場後即刻回了公館,晚上七點鐘的時間,他得知玉生已經用過了晚飯,卧在床榻上看書,或者,那是一本字帖的集合,她喜歡将一個寫得好的字翻來覆去得看,這幾年來,他似乎隻觀察到她這一個愛好。
李文樹透過幔帳,望了她一會兒。接着,他拿着阿貝麗送他的最後一本書,那一本通篇都隻寫了鬃毛與馬鞍的書,放進了書桌下的櫃子裡面。
然後,他脫了外衣,又離開了房間。他沒有用飯,隻是去了浴房,他與她結婚之後,她明明知道他會回來,卻獨自先用了晚飯,這似乎是第一次。她的做法讓他感到一切都索然無味,他便無需再讓人拉開飯廳的燈了。
隻過去一兩日,或者是更長一些的時間,玉生在一個早晨,因腹痛不止進了孫曼琳曾當過翻譯的那間洋醫院。隻是那裡沒有孫曼琳了,而單雲也早已離開了上海,費徳因誤診了陳太太孩子的耳朵,也被下了“驅逐令”。玉生流着冷汗,眼前光影模糊的片刻,隻看見了李文樹,還有一個長得與阿貝麗非常相似的法國女人。但那個法國女人,隻是為她診療的護士。
“還沒有,要,六天。”
玉生聽見她用比博爾更尖銳的中文,正在和李文樹說話。
之後,玉生隻願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她似乎看見了鉗子與剪子,正要來她的肚皮上劃開一道又一道的刀子。如果這是生育,那又和分屍有什麼區别?但時至今日她才明白。對于這一切的恐懼讓她暫時忘卻了她對李文樹反反複複的惱恨,她為什麼要惱恨他呢?她坐上他的車子,她在上海,爸爸和愛喬在遙遠的南京。她隻能抵住他的肩頭。
李文樹吻了吻她的額面。
“我陪着你,玉生——太太。”
他是怎樣呼喚她的,她記不得。
玉生在那六天之中,不知為什麼,她時常會想起秦駿。最後一次在蘇州河見到他,他說他會在九日離開上海,如今日子将近,她記得蘇姨太太說過,他不說他為什麼來,但他是為了幾百件棉服而來。他在南京取到的那幾百件棉服,被彈孔穿過,給死人禦寒,又在日軍的火光中獻身。如今連他身上穿的,似乎也是千瘡百孔的軍裝。
“姓蔣的也會窮嗎?”
蘇姨太太笑着注了一句。這句話引來蘇鴻生的怒視,他告誡她,不要再将軍方的事情搬上茶話會。
然後,蘇姨太太住了嘴。
那日,玉生直至與她分别方問她道:“秦長官的部隊駐紮在哪裡呢?”
蘇姨太太笑道:“我怎麼能知道的呀,依我們鴻生說的,那是軍方的事情。李太太,你難道要為他解決棉服的事情啦?我們天霖說得真不錯,我們國人是有家國情懷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呀,虹口的火車停了不少,船也停擺,從南京來不能來,何況南京的棉花,也是需要人摘,需要人做。李太太,去年你家中不是剛捐了幾百件棉服嗎?回過眼來再看上海,棉花和止血藥貴過人的命呀。”
玉生竟不知,自己與蘇姨太太竟是朝夕相處過一段時日了麼。她竟這樣輕易摸出了自己的心思,她的确是如此想的,但是遺漏了那麼一個人,便是李文樹。但她不要他的止血藥,他身旁的任何一個人,除了阿貝麗,誰又流過血呢。
那晚玉生見李文樹拉開了電燈,忽然地,也拉上了幔帳。直至,他發覺她在注視着他。
“我以為你睡了,太太。”
他微笑着回望她。他以為她與過去這幾月來一樣,隻會淡淡地回一句“沒有”,便回過眼,再不望他。
但是她呼喚他道:“文樹。”
他放了書與筆,似乎當下,他在批閱着什麼,但那不是銀行的綠皮文書。遠遠地,玉生望見那是棕色融青色的書皮。
李文樹發覺她的目光移動,忽地,他取來書桌旁的信,道:“你父親,還有愛喬的信,我還沒有來得及交給你。”
“幾時寄來的?”
“今天早晨。”
玉生道:“你在看什麼?”
李文樹仍是遠遠地,舉起那本書,道:“養馬的書。”
玉生松了松眉頭,實際那裡從沒生過什麼褶皺。
電燈的光亮是直白的,令人無法閃避的,它不比燭火忽明忽暗,隻是永遠光明。玉生在這片光明中仔仔細細地注視着李文樹,他下颌的須刮去了,面色仍然是那樣均勻且漂亮的金黃,這與她第一次見他時沒有什麼變化。她垂了垂眼望見自己的肚皮,自己與那張正面着自己的婚像上,幾乎是兩個人。
那麼,她是中山碼頭上的女人嗎?是前者或是後者呢。又或者是兩者的結合。
從逐漸散開的思緒中,玉生再次想起秦駿,他那天見到她時的眼色,是不是就像她在中山碼頭見到那個女人時的眼色一樣?隻是他為什麼是悲戚且彷徨的呢。
終于,從思緒中抓起一縷保持平靜的浮萍來,玉生仍然注視着李文樹的雙眼。
然後,她問他道:“你能不能為我,捐掉那些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