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那幾日陰雨不停，愛喬支上窗，正看見屋檐上飛過一隻黑貓，她喊走了它，見到它躍過之後，天仍然是黑色的。

玉生是今日離開南京。

這幾月來，愛喬今日起得最早。她為玉生送去洗面的水時，見到門已經是開着的，玉生在裡面坐着，這些日子她總在讀延瑞送的書來消磨時間。愛喬說，延瑞小姐送的書是最有趣的，買也買不到，是無名寫的雜文笑料，看了使人心情舒暢。

延瑞要送一本給愛喬。愛喬卻說道：“算了，我已經太沒有學識。這樣雜的書，往往有知識的人才能看着玩。”

玉生見愛喬進了門，喚她道：“愛喬，将水放着吧——去看看爸爸在哪。”

愛喬道：“爺到布莊去了。”

玉生的行箱小巧，愛喬隻需收好幾件随身的衣物，和前天玉生和秦駿見面時，秦駿和一本書一塊夾在一起送她的，一支玉蘭花的發扣。不是鑲金真銀的，隻是她與他遊走在秦淮河邊上，他從一個充當走販的女學生手中買下來的。他送給她，然後說道：“你之前讓人送來的，那瓶創傷的藥物，我總想着，要怎樣來道謝你，今天算是找到了。”

玉生沒有立即收下來。

“那是我一位老師，離開南京前留下來的。他如今去了北平開藥房，他說過，藥如果沒有用到人身上去，就和爛泥一樣無用，所以沒有什麼值得謝。”

秦駿就在那時将扣子夾在了書上的一頁，說道：“是的，發扣如果沒有扣到人的長發上去，也就跟廢銅一樣，所以沒有什麼值得謝。”

他遞出來時，她看見是玉蘭花的樣式。最後，她收下來。

玉生道：“我還是應該謝謝你，特意為元安送來了報平安的口信。”

秦駿道：“父母之心最可憐。我今天本就是要經過秦淮的，又恰好收到了元安一切平安的消息，隻是，要勞煩你為我轉達。”

說到這裡，他思索了片刻。

“見你，還為了要告訴你——那天我沒有見你的面，希望你知道，不是我不願意。”

玉生的信沒有如願寄出去的那天，最終還是千回百轉地，托了最快的私船寄到了上海。那一天她在半路上忽然記起，自己總不能一遍遍去與秦駿相見。于是她讓車夫回程，又托了車夫，讓他傳了她的口信，到紫金山去。到了紫金山，才知道他如今已不在那裡了，他入了城，再過不久，就要離開南京。要忽然見他一面，幾乎不能。

“沒有什麼。”

玉生笑了笑，注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接着，他與她一面走，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但直至分别，他隻是問她道：“我們之後會不會再見？”

“天大地大，怎麼不會呢。”

玉生回了他的話之後，仍然祝他道：“前路平安，長官。”

而正如她所說的，今日一别，不久，他便再次與她見了面。隻是那時她已經回到上海去了，一切也再不似今日日光和煦。

玉生聽單雲所說，跟着那趟運送軍資的火車先到昆山，再從昆山轉到虹口站。下了站，便立即有車來接應，單雲麻煩了從前的同學，是一個美國女人，她的車也是美國車，開在街面上，總是要安全得多。

“沒有和李先生說嗎。”

玉生上了車，方回她的話道：“就這樣回去吧。”

愛喬在門前送别，遠遠地，注視着，玉生看見她的手寬袖裡伸出來，但隻是擺了擺，一滴淚也不去擦。她或者知道眼淚的禍害，要回去的上海戰火紛飛，她覺得流多一滴淚，就是為玉生少添了一份福。

“我去看看爸爸。”

車子駛到她的布莊前，沒有停下來。車不比船，總是準時，一刻不緩的。

于是玉生隻能匆匆地，看見她的爸爸林世平正站在那面她曾望過無數眼的櫃面前，他并沒有做什麼，隻是在那裡燒着布頭。碎頭末尾的東西，放進那一個小銅爐子裡，燒起來，無蹤去，什麼也沒有留下，隻有一陣陣的香氣。好的布，燒了，是有味道的。她仿佛聞見了。

昨天夜裡，爸爸曾去她的屋子裡，同她說話道：“你幾時又回來？我去紫金山，拿了一塊最好的布回來，連你都沒有見過那樣好的東西，是一塊青綠色的綢——最襯你。”

“怕是要等來年。”

林世平怔一怔，并沒有落座，隻是在門前，望着她一會兒。

“我留着它，等着你。你回來，我自己為你做，為你做一塊新的披肩。”

玉生道：“您不要累着，我有許多披肩了。”

“人的衣服是一生也穿不完的。”

正因林世平從未變過自己這個想法，這麼多年來，他為他妻子還有獨生女兒做了許多衣服，當然還有他的客人。衣服是□□的容器，在□□能活着的時間中，即便色澤會褪去，布料會硬化，但形是永不消亡的。他見到這塊還未為她做的布，就像見到她下一次歸來的日子，日子就有了盼頭。

為感恩單雲對玉生的照顧，林世平在單雲走前，讓愛喬去送了單雲一塊上好的綢布。他還未将那塊綢布做成成衣，是因他看見，單雲的衣服樣式較為多變，有時穿寬擺的衣裙，有時也穿最老式的麻布旗衫，倒不如送了布，讓她自己去抉擇。

單雲在火車上，直至下了站，都一直将放在那塊布的行箱緊緊抱在懷中。

那時已在虹口下了火車。在等待單雲同學的期間，玉生很難得，打趣她道：“單雲小姐也像“中了毒”。”

單雲笑了笑，道：“原來中這樣的“毒”，滋味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