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約莫四十歲,不會再多,也不會少一些。那長袍扣子是蝴蝶雙盤扣,玉生記得邱姑姑曾說,在民初的北平,極其時興這一樣式。
女人說了話,道:“忽然上來了五個人。”
玉生這時看見她為了說話,很有禮地側了側肩頭,她的手裡放了一本手寫的詞本。遠遠地望着,玉生都覺得那字真是一種磅礴的漂亮,筆畫如飛,卻那樣輕,又那樣尖銳地落下。
“太太。”
愛喬喚了喚她,注道:“您眼睛太靈了,這是我們家兩位有“身份”的小姐。”
她仍然覺得将“身孕”說出來是很羞恥的一事。盡管單雲已告訴過她了,世上千千萬萬個女人,一半都是要懷孕的。造就此事的男人都不覺得可恥——女人何必在意。
“我沒有身份,你卻稱呼我“太太”。而有身份的,你卻稱呼“小姐”。”
她又出了聲,這時,在玉生聽來,這樣永遠含笑的聲音仿佛熟悉非常。玉生在思索中與她對望,和愛喬說的一樣,靈隻是眼色上的靈,她的眼神深且悠長,被濃黑的眉睫壓着,像忽地拂過的永不停止飄動的樹影。
“你們到哪兒去。”
“揚州。”
延美回了話,道:“我們到揚州去。”
女人無聲地笑笑,然後道:“不要慌,我上了渡口就走。”
愛喬道:“聽說要打戰。”
女人道:“不是時時刻刻在打嗎。”
然後,她将望着延美的雙眼重又放在玉生的身上,她注視人,是不膽怯的,并不怕人發覺。
“既然怕打戰,你為什麼從上海來?”
玉生不能立即接過她的話。
直至發覺她注視的,原是自己的鞋子,女人補了一句道:“你這鞋子是上海皮匠做的。”
多麼巧,玉生唯有這麼一雙在上海做的鞋子。那是李文樹送她的。
玉生不回她的話,道:“小姐是上海人。”
“我姓林,名喚玉生,這是我家愛喬,這是我表姐姐延美——您貴姓?”
女人道:“又喚我小姐了。”
“文藍——我沒有姓。”
她的笑容沒有散去,仍是冷冷地,道:“祝願你們平安抵達揚州。”
她上了渡口。然後,随着苦力,乞者,和車夫一塊流在了街面上。
玉生再見不到她了。
一直到待在高郵之後的那幾天,她終于記起,或者是第一眼便記起,那張面容她曾見過的。在李文樹的箱櫃中,在她與他一同乘坐在駛往上海的那艘船上,他掉落的數張相片之中,她曾撿起過那麼一張,她的相片,她比相片中衰老了一些,但美麗不減。
蘇姨太太說過的,道:“我從前唱歌時,我隻同你說那會兒,李太太。李家出走的女兒,李先生的姐姐李文藍,教我唱歌的那個瘸腿的姨娘年輕時見過她一次,她說過的,千百個音容婉轉的歌女加起來,也不能比上李文藍一對不笑的眉眼。”
“高傲的愛藍小姐總要慶幸自己是有那麼一點點像她的。”
那又是餘太太的酸話了。
玉生那幾天卻忽然與李文樹失去了聯絡,她第一次在他還沒有來信下,為他寫了信,正要喚人乘車去寄,延瑞先來說她的馬車暫時不用了。那馬車夫太年輕,還是先去喂馬吧,上一回明明隻是穿草鞋的米糧商人經過,他卻“謊報軍情”。
玉生問她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寄信呢?”
延瑞道:“紫金山設了城防後,全南京的通信都削弱了。或許,有那麼一官半職的,才有飛鴿傳書的能力——你等等,我為你問問延美。”
她出了玉生的房門,當下,的确是要立刻問的,卻在半路上碰見了盛太太,不知為什麼,又是一番唇槍舌劍。等到她去三房院裡找延美回來,玉生怕要等到天暗,已經讓愛喬招了汽車夫,出了門去了。
愛喬在車上說道:“單雲小姐似乎今天回南京。”
玉生道:“她回來,也不能又即刻将信送回去。”
愛喬道:“您怎知一定是,不是同名的呢。十幾年來,人的面貌變換比變天還要快——這是爺說的。”
“面貌會變,聲音卻是不變的。”
玉生想,如果她的聲音再低一些,再厚一些,語調再慢一些,那便是李文樹在她面前了。
玉生此刻飛快地,想要寄出這封寫了“我見到了你的姐姐文藍”的信件,卻從來不曾想,為什麼一個人會離了家,十幾年不願意回來,甚至在她母親離世都沒有出現呢。即便是與家裡割裂的大房,也會記着一定要來上那一炷頭香。而當初玉生見到的那篇李家大太太的訃告中,似乎也從未提起過長女的吊唁。
愛喬一路陪同玉生回到南京城,玉生沒有即刻去見秦駿的面。她見了吳瑾書,又将信件給了她,說明了緣故。吳瑾書當下便說,晚些時間,秦長官會到秦淮來看病。
“他又病了。”
吳瑾書望向玉生,怔一怔,道:“沒什麼,聽哥哥說,沒什麼事的。”
玉生忽地記起安平飯店的那一部電話,聽孫曼琳說過,它可以撥到天南地北去。于是玉生同愛喬又乘了車,正要去向安平飯店。車夫路程剛啟,玉生卻覺得早起的不适,在此刻愈發難以忍受了。
“單雲小姐今日的船不知能不能到。”
愛喬緊皺着眉頭,喊住了車夫,注道:“還是先到藥房去瞧瞧吧,往中華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