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喬回完話後,仍去房裡取了一頂陽帽出來,那一頂是李文樹送的,從前玉生極少戴帽。愛藍卻覺得這頂帽子太好了,白淨又柔軟的肌膚,本不應該在太陽底下曬壞。
“戴一戴吧,小姐——我們到秦淮去。”
“去那做什麼。”
愛喬如實道:“看戲,單小姐做東。”
玉生淡淡道:“我不去了。”
愛喬道:“您隻當是陪我看。”
玉生不立即回話,但也并沒有回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她起了身,接過那頂陽帽,便同愛喬出門去了。從前她少在南京坐汽車,偶爾有坐也是乘孫曼琳的車子,如今她坐車環遊南京城,忽然發覺,原來南京的街面這樣狹小,小的放不下一條遊龍似的電車,也沒有駕馬巡城的洋人軍隊。
見到兩個穿軍服的士兵,她回過臉去望,發覺他們的衣物和秦駿非常相似。她竟時刻記着他,原來那話真是不假——如果一個男人險些為一個女人付出生命,那麼女人将要銘記一生或者更長,但如果兩者調換,便轉瞬即逝。
玉生不知,或是完全忘了,那日在秦淮看了什麼戲。她起初以為是杭十四水的戲班,後來記起如今才隻是六月天。後來愛喬去問她為什麼戲裡的女人要自刎?她竟回不出一個字來。她隻說自己困極了,沒有胃口,不用晚飯了。一直等到單雲為她配的那些安神甯氣的藥快吃完了,她才漸漸地從一場血湖的夢境中逃脫出來。
六月将要過去時,玉生決心要到紫金山去見一見秦駿。那時她隻知道他還未離開南京,返回西安,實際他之後應是要随部隊到武漢去的。
山湖都設了防,層層遞進中,玉生隻得請瑾書小姐寫了手信,寄到她哥哥吳副師手中去,讓他親手交到他手上去。
她的信件極短,開頭結尾隻一遍遍問道:“您是否痛苦?我願您平安——平安。”
秦駿收到了信,他一遍遍地看,仿佛聽見了她的聲音讀出了這封有聲的信。那幾乎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為幸福的一天,之後他所遇到的所有炮火與轟鳴,都被她一聲聲的“願您平安”減弱了大半的痛苦。
他非常想立刻回她的信。吳副師卻道:“師長,青島的信件你還沒有回。”
他說道:“我寫不了,你為我寫吧,瑾憲。你隻回:我絕不會回到青島結婚,因為我已經有了真正想要結婚的人。”
吳副師道:“我不會仿你的字。”
秦駿道:“隻要将我的意思傳達準确就好。”
他的手臂實際已拆了紗,隻有肩頭連着脊背那塊燒痕,總是要朝着天來入睡的,但熾肉一般的痛楚常令他無法閉眼。吳副師見他坐着,手裡拿着信,又讀起來了,一邊卻仍在勞煩他,青島那邊的信件,快些寫了回過去吧。
他還未離去,就見秦駿已經動筆寫另一封回信了,他寫得又快又慢。動起筆來仿佛滔滔不絕,一旦停了筆卻一籌莫展。
寫到一半,他終于停了筆,再不寫了,隻說道:“瑾憲,你再為我傳一個口信,到太平南路,就說我明天會到鼓樓上藥,返程時經過秦淮,那時請玉生小姐見一面。”
吳副師道:“瑾書如今在秦淮租下了房子發學生們的刊文,便約定在那裡去吧。”
秦駿笑道:“感激你,瑾憲。”
接着,秦駿起了身來坐着,燒痕與彈孔相連的皮肉在他挺起背脊的一瞬間舒展出來——真是千瘡百孔的痛。駐地醫生也是可以換藥的,他不用奔波一場,但他必須奔波一場。他心裡想,自四年前離開青島他沒有告過一天假,就讓他私心一次吧。
想到這裡,他這四年來竟第一次睡了整覺,閉了眼直到淩晨。天光乍現時,吳副師派人把在車上綁彈的兩個士兵抓了出來,一個是開車的,一個是前不久調到後勤的。開車的那個士兵本是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打算,并沒有想到秦駿那天要自己開車,如果沒有這個變動,他揚言行動一定會是勝利的。說完他跪了下來,被束縛着也仍拼力撞上了山口的一塊碎石,墜落之後,粉身碎骨。後勤的士兵被押走,在午間被槍斃了。
秦駿是在午後出了門,他帶了槍支,和兩個十分信任的士兵,換了便服,吳副師從汽車公司中随意叫了一個汽車夫來接。他們一路到了鼓樓,秦駿上好了藥後便離開了。時間很快,他同兩個士兵說自己要順路到某一位“學生兵”的租房中取一份西安來的電報。但從前哪裡有過這樣的先例呢——師長自取電報。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不回話,秦駿又道:“你們門前稍等,我五點前便出來。”
那時已過四點半。
但元安的确從西安發來了一份電報,隻是發到了吳瑾書的租房中。在這樣的事上面,秦駿是從不使用謊言的。
“秦長官。”
進了門,吳瑾書微笑着呼喚他。
秦駿看見她在閣樓的過道上一步步走下來,樓梯是狹小且陰暗的,四面都不開窗子透光,門一關了,也就如黑夜一般了。秦駿随着她走過吱呀作響的木制梯闆,走到最裡面的屋子裡去,過道小,也隻有兩個屋子了。外面一間她說是房東太太在用,裡面一間住她自己還有三個同學。屋裡面沒有水,水要再下來,到樓下接。水房旁邊用舊木頭搭起小桌,桌上兩個銀面水壺,一個是房東太太的,壺身嶄新幹淨,另一個舊一些,就是吳瑾書的了。
吳瑾書接了熱水,又上了樓,遞向秦駿,道:“稍等,秦長官。我已叫周兒到巷路前去接了,這裡藏在一棵大梧桐後,第一次來的人,總是走不通的。”
秦駿接過水,道了謝。過了一會兒,他注道:“你們這間屋子并不光亮,但很寬敞,有辦公,也有睡覺的地方,是幾個人在住?”
吳瑾書道:“如今是四個人,過後天,還有一位姓方的同學從北平過來。”
秦駿道:“這裡隻有兩張床鋪。”
吳瑾書道:“是,我和一位周兒是女性,睡一張。另外的三個人——有一個叫“萬國通”的同學,他今日有課,教書去了,否則您能看見他站着讀書,然後睡覺的奇觀。”
秦駿并不立即回話。
吳瑾書一邊在紙上寫着要傳遞給他的電報,一邊注道:“元安如今在西安随了軍,不久後連戰壕也要去睡,我們還能睡在柔軟的床鋪上,實在幸運。”
正說着,那道木制梯闆又響動了起來。正有人上樓來了。
秦駿望向門外,響聲停止。那時吳瑾書起了身,在門上敲了三聲,門外敲了四聲。她數着聲響,很快,她将門打開了。
門外果然是玉生。
他想——她似乎又瘦了一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