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落前,單雲雇了一個堆糖糕的小孩去報了平安。
她給他一元,他驚訝地接過,聽着她吩咐道:“你沿着紫金山山腳前走,一直環繞到半山後,有一戶姓元的人家——”
“知道,知道,元太爺,但他前不久死了。如今是元老爺。”
單雲接着說道:“你隻去找門前人,讓門前人遞給裡面世平老爺話,就說,玉生小姐今晚在外面用飯。”
小孩要走了。單雲忽然又叫住他,然後注道:“錯了,你要說——世平先生。”
然而她回過身來,見玉生還在窗面前坐着,這家茶樓晚些便要關門。紫金山如今成駐守地,天暗時不能有人流湧動。茶樓正從裡面攔人,如果有人經過正要入門,門前的夥計面上滿堆着笑,但是擺擺手,示意您明日再來。
單雲進了門,夥計知道她是中午就落座了,沒有多言。單雲一直走到最裡,見到有人去添茶,玉生呼喚他道:“再上一壺碧螺春。”
“話傳去那麼久,他也許不來了。”
玉生道:“他說他不來了。”
單雲又坐下了,道:“那還沒有,我在門前等了又等。沒有看見一輛車子。”
玉生道:“那他可能會走來,或者不從門前來,再等一等。”
之後又是寂靜,單雲在這時候忽地記起什麼來。她道:“前段時間,我收到李先生的信件,他問了我,您休息飲食怎麼樣?我如實說了。”
玉生道:“什麼是“如實”呢?”
單雲道:“便是不好——然後李先生回了我的信,叫我勸告:睡不着,便不要多進茶。”
玉生手中的茶杯停了停。
她擡起頭來望向單雲,單雲面上的棱角雖過于尖銳,神色卻總是非常柔和的。即使是忠言逆耳,但她的語氣仍是慢慢的,鈍鈍的,又有一些甯波口音的嗔怪。
“你還沒有結婚,單雲小姐。”
玉生一轉話頭,她便立即被帶動着,回了話道:“呀,我慶幸我沒有結婚,否則就要被稱呼為“單雲太太”,有些氣派了。”
在這件事上面,她常常不願放棄争辯的機會。但實際沒有什麼可以争辯的,她的确年過三十,并且甯波的父母親一遍遍督促她,如果再沒有打算,來年便和姨家一個繼子相見。
玉生微笑道:“前兩天我們在街面上,遇見一個男子,你說他的面貌甚至漂亮過一部分女人,你還記不記得。”
單雲濃黑的眉眼忽然閃了閃,似乎是躲過了與玉生的對視。然後她接過正遞上來的熱茶,手裡捧着不覺得,放到嘴邊卻滾燙,于是她又放下來。
“記得。”
她很快注道:“如果過六點鐘還沒有來,我們還是回去吧。”
玉生不回她這話,另說道:“他是曼琳小姐的哥哥,孫承安。他前年結了婚,但婚後不久他妻子回延安後沒有再回來,去年便離婚了。”
單雲道:“您為什麼同我說這些話?”
玉生道:“自然是為他轉達的。”
單雲當下隻說道:“難怪李先生說,他太太說起話來,平靜的讓人找不到辯駁的地方。我和您說要走了,您便繞一個很大的彎,說一些沒什麼緊要的話,住了我的口。”
玉生笑一笑,沒有回話。
單雲從今天起,再沒有忘掉孫承安這個名字。但一直等到近要回到上海前,她才真正見到孫承安第二面,那時候,她才知道他竟比她還年小一歲。他說自己并不是對她一眼定情,隻是聽過她的名字,知道她是醫生,留過洋。他那時正好需要一個妻子,照顧他上一個妻子留下來的兒子,起了名,叫繼平。她第一次見到繼平那時,繼平不久後便要過兩周歲的生。但在他的生辰還沒有到來前,單雲就和孫承安結婚了。結婚後她仍報了名上西安的戰地駐地醫院,他擔憂舊戲重演,當下決意随她去,一同離開了南京。之後,他常說,她與他結婚,可以說是對他的恩賜,也算救了他。
單雲見她久不回話,便起了身,要再走到門外去望一望。天燒紅一半去了,零散的,隻剩下幾個人,單雲穿過兩個收拾了自帶的茶壺,正要往外走的爺們,前者懶散的步伐剛邁出門檻,後者立即迎進來一雙沾泥帶水的綠靴,方正毫無差錯的步子,止在了她面前。
夥計正喚道:“我們要收了——長官。”
“我尋個人,很快。”
他脫了帽,并不向單雲笑一笑,隻點點頭。他由着單雲引着向裡面走,見到玉生,他仿佛早知道,或者那個傳話進去的士兵,說了那句:“一個穿綠衣的小姐。”——因此他猜到了。
玉生在他落座前,便說道:“真對不起。”
秦駿未回話,她又注道:“駿生先生,我一定打擾你和你的軍隊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讓你等太久,也該同你道歉。”
秦駿怔了怔,而後笑道:“但是我們才剛見面,你就說下不為例,是不再相見了嗎。”
單雲為玉生回了話,道:“秦長官還沒有用飯吧?”
秦駿道:“沒有。什麼話——玉生小姐請說。”
這些日子來,他無數次想要再見她,但沒有可以付諸行動的時間與機會。這一次,像捕捉到戰場上縱深交錯的可待進攻的溝壑,他等着她回話。駐守地的士兵告訴他,有一位穿綠衣的小姐請他出來見面時,他感到長期緊繃的身體與精神在一瞬間得到了片刻的松弛。他想,如果她是他的愛人,那麼她的面孔和手信就會是他唯一的寄托。他上次傳達那位死去士兵的遺物時,看見一位女人的相片,他那時候竟幻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死去了,希望自己的屍身上也會有她的相片,可以成為他遺物中的一部分。
長久的靜默,或者是飛快地,他聽見她回道:“我想在紫霞湖那裡,找一封手信。”
“什麼?”
玉生道:“有一位船夫的船,昨晚在紫霞湖被炸掉了。他是一位黢黑瘦小的男人,穿一件黃坎肩,上個月,他見過你,是你們的軍隊沒收了他的船隻——當然這不是我可以過問的。但是,他想說,他的船成廢墟了,也沒有關系,隻是他要找一找,你們清船時,有沒有見到他遺留在船上的,他妻子的手信呢。”
秦駿細細聽着她的話。聽完後,他又在心中複過一遍,的确沒有一個字是提及自己的。她與他見過幾面?仍非常陌生。仿佛隻有他記着她。
“那是私船,本不應該停在那裡。”
“他知道的,他不要了。”
是單雲回了話,注道:“船他不要了,他說,你們守着他,或者能讓他在湖邊找一找他妻子的信。”
秦駿道:“船隻都能炸毀,何況紙屑。”
他說了和她一樣的話。
玉生淡淡笑一笑,道:“他說,他珍惜的東西,常年放在船上的一個鐵皮桶箱裡,雖沒有鎖,但下了扣。那是從前他貯鹽的箱子。”
單雲在這時為他沏了熱茶,他看了看,點頭示意着,道了謝。但夜晚來時他是少喝水的,其他士兵也被他下了令。
“私鹽和私船,制造這兩樣東西的人,即便他隻是船夫,他也不能再到紫霞湖。”
單雲道:“他不去,那我為他找一找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