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駿再見到玉生時,已是過了四月了。
那時元安已去到了西安,寫了兩封家書回家。第一封自然是寄到紫金山去,第二封寄到太平南路來,玉生收到它時,秦駿背上的紗布已拆去了。她看見他的肩頭留下了一大塊凹凸的疤痕,穿薄薄的襯衣時,會映出一片可怖的雲霞。
他說那是被一顆埋伏的地雷炸傷了,在他身旁的另一個人被炸死了。死的人是南京人,姓甄,他來到南京,送回了甄同學所有的遺物。從遺物上他得知他去年剛從學校離開去參了軍,正如今時今日離開的元安。
秦駿沒有告訴玉生,元安一下火車就險些遇上大爆炸,見了她,隻是說道:“李小姐的信不少,這裡還有一封,送信的人走得急,在門前托了我。”
玉生接過,不拆開來,也知道是李文樹的信。這半個月來他的信件斷了,因半月前,她沒有再回他的信,他在信裡面寫道:“太太,波斯的胃口最近很好,鬃毛也更漂亮了。”而那時,她正因幹嘔不止胃口消減。她不願意回他的信。
接了信,當下她怔了怔,未來得及同他道謝。他又注道:“李小姐幾時要回上海?”
玉生道:“秦長官喚我玉生就是了。”
秦駿道:“那麼,你也不便喚我長官。”
玉生微笑道:“駿生——這是一個很從容不迫的名字,仿佛可以在馬上馳騁一生。”
秦駿道:“但我是不喜歡騎馬的。”
有人在賽馬場中一擲千金,而有的人上了馬,就隻是視死如歸了。
秦駿望着她,亦望着她身後那一扇龐大又古老的宅門,他想起在青島時,從未見過這樣大,這樣深的門,踏進去,似乎要邁出重重的步。他當下竟愚鈍地,不問她為什麼居住在這兒,又為什麼從上海來到南京,更不知道無論南京或是上海,從來隻是“林玉生”,而沒有“李玉生”。所以一個男人一旦因愛真正茫然起來,所有慧根是可以蕩然無存的。
玉生那時回了他的話,道:“再住一段時間,大約是八月初回上海去。”
這時,她終于想起自己應該邀一邀他,謝他的來信。但他卻拒絕了。等候他的車子,正遠遠停駐着,好似一個巨大的會移動的防空洞。他向那裡揮了揮手,便最後問了她一句道:“玉生小姐如何懂得法文?”
玉生細細地回他的話道:“我是閑來沒有事做,正好讀過一本法文的書,裡面一個女人對出軌的丈夫說了那句話,我問過博爾,他為我翻譯的。而“加藤”是一句日文,這裡就是戌富太太說過的了,那一天,她所帶來的所有親友中,正有一個是姓“加藤”的。”
秦駿沒有詢問“博爾”或是“戌富”這兩個人物,最後隻是記得她愛讀法文書。後面他受到表彰,副師長問他需要什麼樣的獎賞?當然真金白銀是沒有的,他也絕不稀罕。他看到遙遠的書架子上正斜放着一本法文書籍,他要了那一本。後面終于能去見她的面,要親手送到她手中時,她已經要準備回到上海去了。
那一天玉生讀過李文樹的信件後,起身同她爸爸林世平乘船過了高郵,去為林世平的失眠多夢尋一個安神靜氣的方子,之後并住下了約有六、七日的光陰。回信一直等到她從高郵回來才動筆為李文樹寫上。他在上海度過了他三十三年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實際從前他極少有這一種體會,等待信件或是其它任何東西,他信奉“有做有之法,無做無之法”,便是有這一樣東西,就使用它,沒有這一樣東西,就忘卻它,他從不在等待中消磨日夜。但那些日子,他從銀行回到家門前時,隻要望見梅娣,他便要注視着她,直至她回話道:“今天暫時沒有太太的信。”
有一天夜裡他極難入眠,便起了身來,準備再寫一封信。他故意地,去用她整齊列起的牛皮宣紙,又去取自己最常用的那一種美國鋼筆。他以此寫下第一句話,道:“我不知南京氣候如何,但上海氣候适宜,所以下周末,我也許會帶波斯去寶山。”他看着銀管金身的鋼筆在粗糙的牛皮宣紙上劃出失真的字迹,當下,他便撕了紙。如果被她見了,她也許又會端詳起那一面巨大無比的婚像,注一句道:“四不像的像。”那是她在睡夢中的呓語。他并不打算揭穿她。
李文樹不知自己也是在睡夢中,或是真實地,不知什麼時候同阿貝麗也說過了,他也許會帶波斯去寶山。那天他到賽馬場去,碰見了阿貝麗,這麼些日子,幾乎有一月以來,他沒有再見到她。她在傍晚時分離開波斯的馬廄,他就在她離開之後,才去到那裡。
阿貝麗見到他,說道:“好久不見。”
他不知道她的中文什麼時候說得這樣好。她今天又是被餘史振請去上馬,因此蘇鴻生奪冠無望,早早離了場,隻留下他太太遠遠坐着,暑天裡不知為什麼疊一件看起來十分悶熱的藏青坎肩,頭又頂一頂烏雲似的灰白禮帽,她大概覺得那是仿馬術帽。李文樹望見她,認為那也不是他太太,他真正的太太叫寶荷,她未結婚前住過離愚園最近的一棟洋房。
“李先生。”
她走過來,在阿貝麗之前呼喚他,注道:“李太太幾時回上海?”
他認為她的聲音同她的穿着一樣令人感到煩悶,于是便微笑着,飛快地回她的話道:“我太太如果回來了,她會告知你的。”
之後,他低一低肩頭,走過馬場正中,去到了阿貝麗面前。他想,他已經同她告過别了。
“這是第幾場?”
“今天的第四場。”
阿貝麗說英文了,她把眼下的戰況以瑣碎的英文複述了一遍,仿佛回到一片狼藉的戰壕之中,一個戰友與另一個戰友的重逢。她又問了他許多,并告知他許多,問與答都離不開馬的一切,但他已經有一段時日不到賽馬場了。
阿貝麗問他道:“斯李,你在思考什麼?”
李文樹以中文回複她的話道:“沒有。站在這片土地上,再聽見“斯李”,才是需要讓我回神來思考的。”
阿貝麗笑道:“你已經不喜歡英國,還有我們遊馬過的攝政街。”
李文樹仍然回中文道:“聽起來真遙遠——阿貝麗,你看那個男人。”
阿貝麗說道:“看見了。”
李文樹終于對她微笑道:“昨天我在辦公處與他見過面,請你稍讓一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