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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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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結婚之後,第一次在不是自己的家中過春節——用晚飯時,常常會窺探那搖曳的燭火,是怎麼樣照上食色令人垂涎的盤面,但是怎麼樣漂亮,你都不能隻盯着盤子看,不然定有人會說,這完全不是一位小姐的樣子。結了婚後,也要經常提醒自己是由大家小姐而變化成一個男人的妻子,一旦忘記這點,就會變得像永遠吃不飽的婦女一樣讓人讨厭。

因忽然收到邱姑姑的信,玉生又記起邱姑姑的話來。

那是她母親死後不久的日子,邱姑姑要在春節那一餐晚飯後回到北平去,因為她實在年老了,并患上了眼疾。于是最後的教誨,要引到更長遠的事物上,那時玉生從不思索自己會在未來的哪一天結成婚姻,直至今天,她落了座。

在這樣一個光明的飯廳,用過了許多餐晚飯,但這裡是不點燭火的。隻有西洋電燈的光輝流轉于盤面上,然後,她無意地,盯起那盤面。

邱姑姑的聲音仿佛又從很遠的北平傳來,她循着聲音擡起臉時,望見的卻是蔣太太。她像她自己的畫作,任何時刻都是雅觀地,一絲不苟地。她把自己所有的頭發都藏進一個素黑紗面發套中,因她這樣做,後面多少上海女人都這樣做,但她們的頭不是水燙的枯燥,就是短了,又沒有一個人像她。

“我說了,讓鴻生同來——但他說他要回廣東。”

玉生忽然覺得蔣少成的聲音高昂了些,不那麼陰郁,隻是仍尖銳,聽見聲,仿佛就能看見他将鼻子擡高了,垂下眼皮來望人。

他喚梅娣,道:“從前我見過你。”

梅娣道:“是的,蔣先生,您的記憶力很好,這是很出名的,誰過了您的眼,無論是外頭一個在跑馬廳洗馬的,一個拉洋車的,您見過一眼,也忘不了。我因結了婚,中途回去蘇州一段時日,孩子如今會爬了,我才能得先生所用又回來。”

玉生少見梅娣在旁人面前回這樣長的話。

蔣少成卻不回她的話了。他轉回臉,望一望自己的太太,問道:“阮阮讓你喚回青島去嗎?”

蔣太太道:“是。”

蔣少成手中的西式刀叉正飛快地刺開一塊半生血肉,又道:“這是為什麼。”

蔣太太道:“她母親身體不好,我讓她回去看看。”

不待他說話,她又注道:“我們是信教的,但青島的家與我們的宗教不同,對她而言這幾天應該團圓。我弟弟這幾天又途經青島,想是會回家一趟,家中熱鬧,翡翠卻因為結婚走了,沒有一個管得了事的傭人,所以我放了她的假,讓她回去。”

蔣少成的話似乎未說完。

因李文樹回到了餐桌前,并帶了李愛藍入座,他方才離開是為去接李愛藍。

李愛藍買下的那一輛西洋轎車在黃浦鬧區撞上了一個駕馬車的洋人,兩人一言即戰,李愛藍從不讓吹胡子瞪藍眼的男人,她在教會學校中也一向如此。于是她睜着眼,直至聽見那洋人用洋文罵了一句道:“你這個不會開車的日本女人!”李愛藍聽懂了,并且認為這句話的侮辱是雙重的,而後者的侮辱性遠高于前者。于是她伸出手,用盡所有力氣打了這個洋人一巴掌。洋人的臉上立即留下了一片通紅。

他一驚,一怔,然後怒喊一聲起來,引來了另外兩個中國男人的介入。這時,李愛藍從其中一個中國男人的口中得知,這個洋人是法國人,他駕馬車是要去往領事館。他在那裡工作。

但他忍耐着,并沒有對李愛藍使用任何暴力,一直等到李文樹接到消息去往那兒時。李文樹看見李愛藍面色冰冷地坐回了車中,而那個法國男人站在車窗外,面色比李愛藍還要更難看一些。

“公使先生,我想我可以賠償您應得的醫療費,時間損失費。”

他不回答,臉色沒有一點兒緩和。

李文樹用英文繼續同他交流,道:“你這匹馬是純血的夏爾馬嗎?當然,這種馬的情緒是最穩定的,不會橫沖直撞。看起來漂亮得不遜色于我的那匹弗裡斯馬,我的馬叫波斯,如果有機會,該讓它和你的馬見一面——你有入跑馬會嗎?會裡我結識另外一位公使先生叫做伊諾夫先生,他是你的同僚,每個周末他抽一天過來跑馬,他經常赢,當然我們不賭博,有時他赢一張人穿的馬甲,有時他赢一雙馬穿的馬鞍,總之他是很厲害的。”

李愛藍在車中看見這個洋人的面色漸漸平緩下來。

不久後,洋人笑了,李愛藍聽見他用英文回道:“是的,伊諾夫和我一樣都是法國人,我叫博爾。”

“博爾先生。”

李愛藍又聽見哥哥李文樹喚道:“博爾先生,這是我的住址,還有什麼事,歡迎你來拜訪。”

他從西服口袋中拿出鋼筆與紙,寫下了什麼,或許是住址,然後他遞給了那個叫博爾的洋人,一個官就像有天多大的公使。

李愛藍的車子不準開了,李文樹請了芳蘿來開走,并且吩咐芳蘿不能開回公館。李愛藍冷着一張臉坐進李文樹的車中,仍是那句話,道:“官就像有天大。”

“你簡直不知死活。”

這是哥哥李文樹第一次這樣罵她,之後再也沒有過,因為她開始感到真正的害怕。這句話讓她冷着的那張臉瞬時換上畏懼的神色,她不敢再說一句話,直至回到家中,直至入了餐桌。

直至蔣太太喚她,道:“愛藍的頭發長了很多。”

李愛藍那時方回道:“是的,嫂嫂。”

蔣少成與她哥哥實是手足之交,她如果喚她“太太”,稍顯生疏,所以她忽然将極少放在玉生身上的稱呼送給了她。撞上那輛馬車的當下她不曾感到驚吓,此時卻驚魂未定。

她望一望蔣太太。轉而望望玉生,鎮靜下來,向玉生道:“嫂嫂,你們慢用——對不起,我失禮了,但我突然非常頭疼。”

玉生還未回話。

李文樹道:“你去休息。”

因有這樣的意外發生,蔣少成夫婦用完晚飯過後,便離開了公館,走前蔣少成讓開車來的洋車夫進來,使用了蘭西曾用過的那一種照相機為他們四人拍了一張相片以作留念。入教堂的人,對新春并不隆重,他與她回到家中去,仍駛入那一扇雪白的東門,上面是一個紅籠也不挂,一張春花也不貼的。如果到教堂所過的那一種聖誕節,還會剪幾條紅綠的綢帶,挂在門廊下,也僅僅是幾條而已。

玉生離開飯廳後,喚來梅娣,道:“請一個醫生過來。”

梅娣道:“先生說了,不要請。”

玉生道:“愛藍頭疼。”

梅娣道:“先生說醫生是治生理上的病,但是愛藍小姐的頭疼是心理上的驚吓引起的,請醫生是藥不對症,所以我煮了一些安神的藥材給她洗臉。她從小膽子就是很大的,所以安華姑媽很怕她,本是不答應送她入教會學校,那與我們的宗教背道而馳,如果去那樣混亂的地方——但沒有辦法,表少爺說上海沒有比那更好的教育。”

玉生問道:“愛藍的車子呢?”

梅娣道:“開到愚園老宅去了。先生從不責怪愛藍小姐買了車子,但隻要确保她的安全。”

玉生道:“他呢。”

梅娣道:“先生出門了,去見為大太太——不,為那位夫人做新年法會的和尚。”

玉生道:“你去睡吧。”

梅娣微笑道:“今晚的事情有很多,前廳的佛桌要點一整夜的供燈,那是明火,勞煩别人看着我隻怕也睡不着,所以我想着點到四點鐘最後一隻供燈再去睡,換上鴛兒守着。等會兒出了太太的房門,我要到外頭分手禮和薪水,她們今天真是忙了一天了,先生說了,要多給一個月的薪水,所以分後要重對一遍賬,以免年後有什麼纰漏。忙完後我就去點第一隻供燈,邊等着,我邊擦拭一遍廊上的畫像,那樣大的畫像框着,懸挂得那樣高,她們平日難免會有疏漏的地方。”

玉生記起來,那是懸挂在長梯之上的廊面右側那一面空大的白牆上的,幾乎與那頂紫檀八合頂燈齊平。上面不是單獨的男人或者女人畫像,是被裁剪過一半的三人像。那上面是李文樹,與他父親李金山,還有站起來隻到李金山膝蓋處的李愛藍。沿着李金山右側的畫像被剪去了,隻留下半個素白的肩頭,與李金山那一身白西服是同等的綢面。

玉生發覺不知何時起,那一張單獨的年輕女人的影像也已經不再看見了。漸漸地,她也忘記那是什麼樣的年輕女人,與李愛藍似乎是全然不相似的,或者像李文樹,隻是她記得女人的面色更淡漠,仿佛從不曾有過笑容。直至後來,玉生終于見到她,實際上,她衰老的已經就像是影像中年輕女人的母親了,但是她的面部仍不會溝壑縱橫,就像寒風從沒有吹過她那一面平靜的秋水。

入了夜,大約是十點鐘後。玉生聽見李文樹的皮鞋聲落在廊下。

接着,他推一推門,但沒有立即進來。他在門外低聲道:“阿貝麗離開了嗎?”

是梅娣的聲。她回道:“是的,最後看了看馬廄的幹草,就離開了。”

玉生再一次聽見“阿貝麗”的名字。她還沒有見過她,但是不久後,她們見了第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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