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是曼琳小姐。”
玉生回想片刻,回道:“不是十分記得,隻知道是一位姓沈的先生。”
“做什麼。”
“約我跳舞。”
李文樹微笑道:“哦,我的太太是很受歡迎的。”
玉生道:“跳舞而已,我也不會跳——這與受歡迎有什麼幹系呢。”
孫承安忽然進了廳面,将那位姓沈的先生在嘴上提了起來。他笑道:“妹妹,你猜我接了誰的電話?這樣巧,是沈國正,但我說你已經結婚了,他将電話心灰意冷地挂斷了。”
做戲一樣,仿佛這一刻才望見李文樹。孫承安向着李文樹注道:“李先生不要介懷,那是我的同窗,曾愛慕玉生,隻是單相思。”
李文樹仍然笑道:“實在不值得介懷,美麗的小姐不就是被許多人單相思的嗎。”
玉生接過新茶,正無言以對。這時廳門外恰好有人來話,是來傳孫守業的話,他早起身體不适歇息時,過會兒便要下來用午飯,轉達這話,連同不能及時待客的歉意。
孫承安道:“小玉瓶一來熱鬧不少,昨日還隻有我一個人用午飯。”
玉生便趁此問道:“曼琳呢?她不在定是去廣州的祖母家過冬了。”
孫承安沒有即刻回她的話。後來也并不回這話,直至入了飯廳,擺了席面,那食盤如五光十色的湖紋,蕩漾開來,徒留一圈圈虛無的漣漪。乍一見秀色可餐,夾了筷入口,甜膩酸辣在舌尖交織着,并不能嘗出什麼滋味,隻知窮奢,但“奢”本就是沒有滋味的。
孫守業在開了席面之後方入桌,他一來,玉生便覺着他消瘦了不少。還不算是蕭條的,但眼下的溝壑陷落,疲态是掩不住了。他極想掩住,也隻是笑一笑。
“上海女婿來做客。”
孫守業落了座,大笑注道:“蓬荜生輝!你吃得慣是最好。”
玉生想,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思想差距往往會通過一些極平常的話來表露。孫承安說他是“南京女婿”,便是不覺得她嫁給了他,她便是他的附屬,她仍然可以帶着他歸屬南京這片土地。但孫守業是不同的,他仿佛永遠覺着女人隻有結了婚才算落了根,李文樹即便此時此刻身處南京又如何呢,他還是做他的上海人,不必為她改變任何。孫曼琳因此常與他争吵,她是想法最新不過的女性,聽不得她父親孫守業的許多話。
李文樹笑一笑,回道:“我是不太懂成語的——太太,請你為我解釋一下,孫先生這句話是在取笑我嗎?我何以有這樣大的光彩,讓孫先生的宅邸“生輝”。”
玉生還未回話。孫承安笑道:“明日呢,李先生要是有空,我想着請李先生到玄武那邊的小樓看戲。我爸爸說的“生輝”就在此處了,明日是他的生辰,望你和玉玉務必同來,真正增添光彩。”
李文樹因道:“這樣的好事承安先生早該通知,不至于讓我現在才來煩惱起送什麼禮。”
玉生倒是記得的,孫守業的生辰在新春前夕。往年孫曼琳便是這個時間從廣州的祖母家回來為孫守業過生,她送的禮總是新奇的,去年或是前年,送了一隻鹦鹉,聽說張嘴便會說許多吉祥的詩詞,送到家中來,看了顔色是漂亮的。後面養着,才發覺那隻鹦鹉是從西洋那邊的美洲送來的,開了口,說滿嘴的洋文。聽得孫守業不知所雲。
再提孫曼琳也不會有什麼回應。隻是說到那一隻盛湯的花勺,銀面陶柄,正有傭仆握着來盛湯。玉生便故作無意地,淡淡問了一句。
“這是曼琳喜歡的樣式。”
孫承安終于回了話,道:“是,正是曼琳去年出洋玩買來的。”
說到這裡,就再沒有下文。直至用過飯,要做離去的打算,那時玉生仍見不到孫曼琳的面,她絕不能直白地講:“請曼琳出來見一面。”這樣倒像是孫曼琳被監禁了,而她是來劫獄的,多麼的不體面。無非是孫曼琳自己家中的事,但這是最難辦的,畢竟與她并沒有幹系。思來索去,最終便隻能以明日孫守業的生日開一開話頭。
上了車後,她并不即刻放下車簾,道:“我是很懶坐汽車的,到玄武去,也不十分遠,我明日便雇了人力車來接曼琳一同去。”
孫承安卻隻是笑笑,再不回什麼話。
回到家中,玉生即刻接到了孫承安的電話。他在電話中回道:“汽車夫明早過去接你,李太太和李先生,坐了人力車來赴會,赴孫家的會,豈不讓人嗤笑嗎?你定要放心,小玉瓶,汽車夫會将車子收拾得幹淨。”
玉生應了是,随後匆匆挂了電話。
回了房,玉生見李文樹正随手拿起床旁的書來看。他望着書面,冷冷淡淡地念了念:“詩經,楚辭——這是沒有讀過的書。”
玉生脫下外衣,挂起時,道:“我常拿來寫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李文樹似乎翻開了一頁,他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玉生略回道:“美麗的女子,總會有男子追求。”
李文樹道:“這話可以适用于太太你和那位沈先生。”
不待她回過臉,他已換了神色,笑着轉了話頭,道:“去聽了誰的電話?想是孫承安,他如果不讓孫曼琳出來見面,也許是孫曼琳還沒有病愈。”
玉生道:“她生了什麼病?”
李文樹道:“心病。”
“晚間我出了門,路面上聽說有個叫做蘭西的神父锒铛入獄,犯了叛國罪。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犯叛國罪,實在是很大的罪過。”
玉生将挂起的外衣重又拿下,抖了抖,又挂起。而後,她終于回過臉去注視李文樹,道:“我要是勞煩你,親自去向高淳的朋友問問情況,是很不明智的,對嗎?”
李文樹隻微笑道:“你想問嗎?”
玉生道:“你那位朋友——這是聽姑媽曾說過的,你的那位中學同窗如今在南京任督察長。”
李文樹并不即刻回話。過了片刻,他仍笑道:“我們這是報恩來了,太太。”
玉生不知所雲。
茫然中,他又注道:“叫人拍一張婚照的報酬,原來要在這裡還了。”